鬼舞辻無慘被源博雅砍成了三段。
一段被送去給了天元, 一份繼續存放在薄朝彥的左眼,最後一份本來想交給清道夫,可源博雅覺得這玩意兒不太吉利, 不應該送給小孩,所以落到了安倍晴明的手上。
“你怎麼還把他當小孩。”朝彥的無奈已經沒有儘頭了, “你是知道他本事的, 一直以來, 除了生活上的瑣事,也都是他在照看你,我實在搞不明白你那奇妙的認知。”
源博雅撓了撓頭,掰著手指算了算年份。
不管怎麼算,清道夫從誕生到現在也隻能被稱為「孩子」。
他很堅持,兩個好友拿這一根筋沒辦法, 偏偏清道夫還在旁邊滿臉冷漠地添火:“既然源博雅這樣說,那我應當就是「孩子」了。”
源博雅尚且不知,這也是咒的一種。而他的好友也沒有提醒。
此時,他們正位於土禦門大路街頭。
正是黃昏,陽光斜斜墜入城樓邊,風將被染暖的繡線菊吹得搖曳,空中的小飛蟲落在街旁草叢, 被好奇的小孩抓住, 又被小孩的家長一把拍開手。
薄朝彥今天出門, 是為了給羂索找住處。
在晴明的慫恿下,他答應了羂索求學的請求。但半夜越想越睡不著, 醒了之後看見晴明笑眯眯的表情,深感自己一時衝動,給自己搞了個麻煩。
是真的麻煩。
羂索本人是「聽話」的, 他在咒術上天賦一般,但是悟性很高。朝彥教不來咒術,隻給他講那些當初和狗卷作生差不多的課題。
概念的本質是什麼。
事物是如何被約束的。
咒與因果的乾係。
通常,羂索很快便能觸類旁通。
這引起了咒術師那邊的不滿。
怎麼說羂索也是正兒八經拜入加茂門下的咒術師,老師可以收很多徒弟,但徒弟卻不能有多位老師,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而且,在加茂手底下細心教導的咒術師就是一塊愚木,到了狂言家手底馬上被點化——狗卷作生的脫胎換骨還能用「語言」的特質來解釋,放在羂索身上怎麼都說不通。
「你不是來搶我們飯碗的吧。」
這種想法自然而然就會出現在咒術師的腦海中。
對此,禦三家的表現也各有各的特色。
五條那邊基本是不管不問,一心在家族內找到能繼承五條知衣缽的好苗子。
這件事他們做了快十年了,至今都沒有放棄,深信自己家裡怎麼可能出不了第二個天才呢。如果沒有,那就是基數還不夠大。
小孩!他們要更多的有五條血脈的小孩!
禪院則靈活又死板。
他們給薄朝彥送來了幾車的酒,聞上去和當初禪院荒彌所贈的差不了多少,隻是終究少了屬於影子的那份韻味在。
以死去的荒彌為橋梁,禪院覺得自己還能套近乎,怎麼也能算是禦三家裡和狂言家關係更近的一家吧?所以旁敲側擊來詢問,薄朝彥還缺不缺端茶送水的。
頗有幾分平安京貴族想塞小孩到賀茂忠行手裡的作風。
薄朝彥收了酒,婉拒了其他:我們有鳶姬!漂亮!能乾!還偶爾能對晴明出言不遜!你禪院能做到嗎!
加茂……加茂無能狂怒。
羂索名義上的老師不再傳授他任何東西,還收回了原先給他的那處破屋,沒有直接把他除名,已經是忌憚薄朝彥會不會因為「弟子」而報複後的仁慈考量了。
薄朝彥:那我當然不會啊!你使勁作,我沒半點意見的!
雖說是塑料師徒,但也不能真的看著羂索流浪在街頭,畢竟還有夜巡的人。
要是羂索被人逮住,問他你這麼晚了怎麼還在亂晃,他開口一個「無家可歸」,人們自然就會聯想到薄朝彥那個又大又寬,還隻有他和安倍晴明兩人居住的「豪宅」。
於是,他在土禦門給羂索找了一處不算好也不算差的地方,能落腳,也隻能落腳了。
薄朝彥深感這是對自己的一種為難,罪魁禍首其一是羂索,其二是心存其他心思的自己,其三則是可以用來遷怒的安倍晴明了。
“今夜我恐怕要去博雅家中留宿了。”晴明搖著扇子,說。
博雅不解:“是有什麼事嗎?”
“我怕朝彥半夜越想越不是滋味,做出戕害好友這樣罪大惡極的事情來啊。”
——看,這個人是有自覺的!
薄朝彥歎了口氣,在路邊站停:“恰好,今晚我要入宮,回不了家,你安心睡去吧,不會有人半夜將你五馬分屍的。”
博雅恍然大悟:“哦哦哦,對,今天是你麵聖的日子,我給忘記了。”
即使要麵聖,那也是一兩個時辰能解決的,怎麼會一呆就是一晚呢——源博雅沒有去想這件事,晴明想到了,不過沒有提。
“那看來我隻能和清道夫獨處了。”安倍晴明意有所指說。
他們在土禦門大道分彆,薄朝彥看著三個人離開的背影,唯獨清道夫的影子淡得幾乎看不見。
他被源博雅牽著,已經很習慣這樣的行為了,看上去還真的頗有幾分長輩和晚輩融洽。
好像這樣也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羂索的原因,朝彥隱約覺得這樣平和的生活差不多也該結束了。
接下來無非也就是那樣。
被神經病兄弟找上門,挖眼砍腿互毆;和羂索碰麵,解答他的一些困惑;閒下來和朋友喝酒賞月,偶爾被源博雅拖著去解決光怪陸離的事件。
或許他能等到麻倉葉王再次回到平安京吧,或許不能,葉王在追逐他心之所求,不止踏過千山萬水後是否能找到呢。
答案也並不重要,在瑣碎的日子裡沒什麼是特彆重要的。
他對平安京的好奇也得到了很好的解答,親眼見證並參與了許多——那就足夠了?
薄朝彥搖搖頭,向禦所走去。
***
清涼殿中燈火通明,隻有坐在主位的村上天皇,和本來不當值,卻突然被村上天皇喊來的源博雅。
博雅見了薄朝彥,有些意外,可沒說什麼。
少頃,天皇開口:
“我要送你一份禮物,放在了麵前的箱子裡,你需回答我三個問題。”
薄朝彥未有微詞,躬了躬身:“請講。”
“我要送你什麼?”
“我放在了哪個箱子裡?”
“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薄朝彥:“……”
看得出來,這個當權者是真的很喜歡玩這一套。
當初賀茂忠行被提拔的時候也是這樣,天皇藏了寶珠在三個箱子裡,讓他占卜,箱子裡有什麼,在哪個箱子裡,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賀茂忠行近乎滿分的回答,天皇直接提拔他成了陰陽寮一把手。這件事也逐漸傳開,成為貴族間口口相傳的逸聞。
——或許這也能看出來一些事,天皇知道陰陽寮的底細,還是希望在陰陽寮中做主的,是有真才實乾,並且八麵玲瓏的人才吧。
前兩個問題並不難,朝彥很快給出了答案:
“您要贈我三本書,《河圖》、《洛書》與《太乙》。”
“這三本書被放在了左邊的箱子。”
天皇拍手:“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呢?”
“不可得。”朝彥說。
“都說狂言家洞察萬物,心眼如明鏡,慧聞,慧知。此番卻為何不可得?”
“我並非陰陽師那般善占卜,通五行。能回答聖上的前兩個問題,是因為微風和煦,稍加詢問便不吝賜教。”朝彥說,“可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隻有您知曉,我不問,便不知。”
“你為何不問?”
“天子所思,豈是凡者可詢。”
村上天皇心情大好,也不計較薄朝彥沒能回答他問題的過錯了。
“你比晴明更能言善辯啊,不必妄自菲薄,我知曉你的本事。”天皇說,“召你麵見不止贈禮一事,你聽我言。”
接著,村上天皇才說起了今日的正題。
“忠行於離彆前留於我書信一封,請求我年長四一拆開,政務繁多,一時未能想起。如今我拆開了信,信上所言:四十又二,或遭大劫。”
意思就是,賀茂忠行很多年前離開的時候,給了天皇一個錦囊,讓他四十一歲的時候拆開,結果天皇忙得要死,一時間就給忘了。
等要到了四十二歲,他打開一看,上麵橫豎寫著:陛下,危!
所以說賀茂忠行為什麼是天皇最喜歡的宦海人精呢,知道自己得占卜點有用的東西,來維護陰陽寮的權威,又知道這種事不能當麵講,難免被遷怒,說不吉利。
留下信,乾脆跑路,管你看了之後會是什麼反應呢,反正波及不到他。
而薄朝彥在琢磨,天皇告訴他這件事乾嘛,真的覺得害怕或是憤怒,想要算賬也應該找賀茂忠行,實在不行的話,也是遷怒晴明吧?
而且,陰陽師的事情和他有什麼關係,他又不會占卜,也不能預知未來,自然不具備提前逢凶化吉的本事啊。
他委婉道:“晴明今晚寄宿博雅家中,您要喚他嗎?”
源博雅輕輕“啊”了一聲,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閉上嘴裝作木樁了。
天皇失笑:“我一直聽聞你和晴明善於互相推諉,原來是真的。”
薄朝彥義正嚴辭:“要說陰陽術,賀茂忠行下也隻有晴明了!”
“我並非找你來解決劫難。”天皇說,“我知忠行,若有解答的法子,他自會一同留於信中。既是留信離去,應是自覺無顏,也不想辜負我的期待吧。”
“那您……”
“《河圖》、《洛書》、《太乙》,狂言家觀之為何?”
薄朝彥想了想,乾脆走到箱子前,打開箱子將書取了出來。
是很簡單的三本書,沒有任何算得上特殊的裝訂,或是其他值得珍藏的價值,最大的價值恐怕就是書籍本身了。
《河圖》、《洛書》和《太乙》都是陰陽道的書籍,從天武天皇以來,就嚴令禁止一般百姓擁有。
畢竟陰陽道是國家的獨占工具,作為當權者,自然要將權利全部掌握在自己手裡。
“若您所問為「書籍本身」,那這三書自是陰陽道的基石。”
“若我所問為「書籍之外」呢?”
“……那便是異想天開。”
“朝彥——!”源博雅不得不出聲喝止好友。
他清楚薄朝彥和安倍晴明一向隨性慣了,平日裡對天皇出言不遜的次數多到數不清,但這種話怎麼能當著天皇的麵說呢!!!
天皇抬手製止了源博雅,語氣中未有不愉,甚至帶著賞識:“看來你是知曉第三個問題的答案了。”
“是,所以我說,是異想天開。”
源博雅快急到把佩刀扣出洞來,而薄朝彥接著說。
“您自覺時日無多,膝下皇子沒有您的本領,不管誰繼位都隻會被氏族把持。陰陽寮在您在時還能稱為皇室所屬,可接下來就不一定了。”
他看著手中的書,斂著眉眼,不知在想什麼,說出的話卻一句比一句令博雅膽戰心驚。
“您想削減氏族,卻不能直接下令,所以想要開放陰陽道的書籍,讓每個人都能習得,從而降低陰陽寮的話語權。這當然也會動搖皇室的統治,未開的民智是最好的民智,不會思考的人民是最好的人民,您卻想改變這一點——這難道不算異想天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