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毛毛吆喝那聲生產隊上一半人聽見了, 早先聽鬱家人說過, 說鬱夏這年暑假要回來, 沒想到就趕今天了。
恢複高考之後到今年已經是第三屆, 今年分數還沒出來, 不過前頭兩屆大隊上就隻得鬱夏這麼一個正經大學生,其他還錄了幾個都是大專中專。
乍一聽說大學生回來了, 鄉親們能不驚喜?能和鬱家沾上親的就不說了, 都趕著去瞧熱鬨。而那些攀不上親的也想看看鬱夏上京市一年變了多少, 看著是不是像城裡人一樣?想聽她說說祖國首都是咋個風貌, 看她買了些啥回來。
高家院子裡頭,陳素芳本來在和高紅紅說話,聽到鬱毛毛那一嗓子,她拍拍屁股就站起來,利索的竄進屋去——
“猛子婆娘?猛子婆娘你在屋裡不?趕緊收拾收拾跟我走,你妹回來了!”
她邊嚷嚷邊往高猛那屋去, 推開半掩的房門一看,鬱春就坐在床邊,看著像沒睡醒的樣子, 頭上亂糟糟的。
要是平時,陳素芳可能還要念叨一句, 這大白天的咋就睡上了,這會兒她實在顧不上,就催促說:“快!你快收拾收拾!把頭發紮好,衣裳穿規整了。”
鬱春睡到一半讓人吵醒, 心裡能痛快?她皺了皺眉,問:“我剛沒聽清楚,咋回事啊媽?你喊我上哪兒去?”
“你妹啊!鬱夏她回家來了!”
“是不是我媽喊我晚上回去吃飯?這才幾點?著什麼急?”
要不是看她衣衫不整,陳素芳都恨不得拖著人往外走,生產隊上好多人都去看熱鬨了,偏她這個親姐姐不著急。要陳素芳說,整個老鬱家最要慎重對待的就是鬱夏,鬱夏前程好,同她處好關係總不吃虧!再說這鬱夏常年都在外頭讀書,就放假回來待幾天,攀交情處關係趕早不趕晚,平常不經營著,有啥事再去求人能管用?
鬱春嫁過來都有三個月,陳素芳大概也看明白她是個什麼人了,和她擺開來講道理沒用,這麼一琢磨,她就安排說:“反正你趕緊的,快收拾收拾彆耽擱了。”
陳素芳說完就往外走,邊走邊念叨:“我去灶間看看,虧我還記得親家說過你妹放假要回來,前頭奎子下了一網弄起來幾條大鰱魚,我把那兩條賣相最好的留下來養水缸裡了,就等鬱夏回來提著上你家去。”
她邊往灶間去,還招呼高紅紅提水桶來,準備撈魚。
鬱春這時清醒些了,可她還是不明白婆婆在急啥,她上輩子也讀過大學,放假回家哪有這麼大陣仗?雖說當年的事情絕大多數鬱春都記不得了,不過她確定沒有全生產隊都趕著去歡迎她回家這種事。
不就是放假回個家嗎?
勞師動眾什麼啊!
心裡不以為然,她動作還是不慢,就像陳素芳逐漸在了解鬱春那樣,鬱春也多少摸清了婆家的情況。這個家裡公公和大伯子就是兩頭傻驢,她男人高猛還沒來得及脫胎換骨,目前在混日子,家中上上下下都是婆婆陳素芳說了算,錢也捏在她手裡,她交代的事你就得照辦。
因為是去見鬱夏,鬱春不想讓她比下去,跟著就從衣櫃裡翻出一條碎花裙,桃心領的,無袖,擺長至膝蓋。換好之後她給紮了個低馬尾,穿上塑料涼鞋就準備出去,出去之前還照了照鏡子,哪兒都好,就是這年頭沒防曬霜,出門也不興打傘,一到夏天就得曬黑,還有就是脖子這塊兒,沒件首飾光溜溜的。
鬱春想著等以後有錢了,金銀玉飾先整兩套,還有什麼翡翠鑽石她每天換著帶一個月不重樣……
又想到高猛如今這樣,不知道當初鬱夏是咋哄他出去闖蕩的,他根本就是油鹽不進嘛!每次你說個啥他都能反駁得頭頭是道,總有辦法讓你相信你這隻能賠本掙不了錢,鬱春看他很發財的能耐,這腦子多靈光,可他偏偏就是和錢過不去,咋說都不行!
想到這裡,鬱春就想歎氣,還在琢磨咋才能把他整服帖了,就聽見婆婆催促的聲音:“猛子婆娘你好了沒?就等你了!”
鬱春隻得將這事暫時拋腦後去,應說:“來了來了。”
陳素芳提著水桶走在前頭,那水桶裡裝著兩條活蹦亂跳的大鰱魚,她身後不止跟了鬱春還有在家裡等成績的高紅紅,至於高奎婆娘人出去了,不在家。
三人到的時候,鬱家院子裡頭已經擺出好幾條長凳,上點年紀的坐著,年輕人三兩個一起站著,老太太早先就想到可能會有這種事,事先買了花生瓜子糖,這會兒都搬出來了,至於鬱夏,她讓喬越提著裝禮物的袋子,一樣一樣取出來給家裡人看。
給二老置了一套行頭,是夏天穿著輕薄透氣的綢衣綢褲外帶兩雙涼皮鞋。老太太拿到手就說了好幾個哎喲喂,這貼在皮膚上真滑,穿著得多舒服?
還有那鞋……
冬天的毛皮鞋在開春以後就脫掉了,老太太如今穿著一雙黑色麵料的布鞋,老爺子整個夏天都是穿草鞋,這涼皮鞋啊,縣城裡頭穿的人都不多,誰也沒想過能上自己的腳!
大伯娘在旁邊吞了吞唾沫:“媽,彆乾看著,您穿上腳試試!”
老太太是恨不得立刻穿上腳,可院子裡這麼多人,都盯著她的動作,夏夏她對象也在旁邊看著,這多不好意思。老太太正想瞪大兒媳婦一眼,咋關鍵時刻也沒眼力勁兒了?就這時,她看到走過來的陳素芳三人,就把鞋子往大兒媳婦手裡一塞,衝那頭打招呼去了。
“高家的,你咋過來了?這提的啥呀?”
陳素芳把水桶往前提了提,讓老太太瞧見裡頭兩條大鰱魚,笑道:“這不是聽說你家二妹回來了?我給送兩條魚來,給你家添個菜!”
“這麼大兩條,留著自家吃多好?”
“我家打魚的,吃的魚還少了?這提都提來了,您就收下。”陳素芳說著就把水桶往背陰的屋簷下放,放下以後才衝鬱夏打招呼說,“二妹真是越長越好看了,這麼瞧著比縣裡那些姑娘還好看!”
鬱夏輩分低,先前輪不到她插嘴,這會兒陳素芳看過來,她趕緊放了個凳子:“嬸兒您站著乾啥,快坐下說!”
說著又使喚喬越說:“阿越你彆站著,給抓點瓜子花生過去,哎,我記得咱不是買了山楂球阿膠棗什麼的,拆開來給鄉親們嘗嘗。北邊就棗子、山楂、柿子、杏兒這些最多,糕餅點心都離不開這幾樣,我看密封好放得住的就稱了一些。”
喬越先前就跟個樁子似的擱那兒杵著,正不知道乾啥,聽鬱夏使喚起來才趕緊拿上個土碗往裡裝吃的,裝好往陳素芳手裡遞。
陳素芳剛才就注意到了,鬱夏旁邊那男同誌臉生,還沒尋著機會問,就聽鬱夏喊他。陳素芳接過遞來的零嘴兒,沒趕著吃,她就盯著喬越看,看了好幾眼才笑眯眯問:“這誰啊?”
坐在旁邊條凳上的鬱媽回說:“親家母,這是夏夏在外頭處的對象,你管他叫小越就行。”
鬱媽還衝站在旁邊的鬱春招招手:“大妹你過來,你們姐妹有一年沒見了,過來說說話。”
鬱春這心裡翻騰得厲害,她從看到鬱夏第一眼就不順氣,先前婆婆還誇她懂事,知道穿得體體麵麵的出來……這會兒同鬱夏一筆,還有啥體麵?鬱夏穿了個挺寬鬆的白襯衣,袖子挽到胳膊肘,下擺鬆鬆的紮進牛仔褲裡,這牛仔褲看著也是最普通不過的款式,穿她身上雙腿就是又細又直,看著修長修長的!再配上那雙回力鞋,看著哪裡都不出格,就是一股洋味兒,時髦得很。
最氣人的是,她兩輩子都這樣,皮膚就跟曬不黑一樣,考出去之前幫家裡忙進忙出做這做那也是白白淨淨的,看自個兒……冬天好不容易白回去一點,一入夏又曬黑了。
都說姑娘家還是穿裙子好看,穿裙子顯女人味兒,她還特地換了身新嶄嶄得裙子出來,鬨了半天就跟小醜似的,折騰半天就是個笑話。
偏鬱媽拉著她的手笑得跟啥似的,還衝坐在旁邊的陳素芳說:“你們高家的飯就是養人,你看大妹嫁過去還沒幾個月,一天比一天好看了!”
鬱春完全沒有被誇的自得,她感覺臉上燒得慌,咬牙說:“媽你說啥呢?二妹這樣才叫好看!”
陳素芳嘴皮子多利索,跟著就一陣點頭:“猛子婆娘說的是,鬱夏那才叫好看!我進縣裡那麼多回,還沒見過比她模樣更周正的!”
誇她好看假,明裡說她不如鬱夏那不是更紮心?
鬱春氣得胸悶,她正想說咱換個話題行不行,一抬頭就看見二妹害羞的樣子,她掩著半張臉笑道:“嬸兒你誇我一句我這心裡就飄飄然,再誇幾句能飛上天了。”
隻是鬱夏一臉嬌羞就算了,她那個對象還在旁邊真情實感的說:“這不都是實話嗎?夏夏你就是好看!我在京市也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
鬱夏反手擰他來著,鬱春胸口悶得慌,感覺一口氣就要提不上來,憋都快憋死她了。
她都這樣了,鬱夏還不放過她,還點她的名給她道喜,說什麼沒想到這麼快結婚,本來還以為能趕上吃結婚酒的:“姐啊,前頭我給家裡寫信就說過,還是想當麵同你道一句,祝你和姐夫生活幸福。”
看鬱夏這麼真情實感給她姐道喜,陳素芳臉都笑爛了。
心裡彆提多高興,還說沒趕上吃結婚酒不要緊,這回放假得待些時候?一家人有的是機會同桌吃飯。
“那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個您就留下吃飯唄,紅紅你跑一趟行不?告訴我叔他們,忙完了都過來。”
高紅紅剛吃了兩顆蜜棗,嘴裡甜著呢,聽到鬱夏叫她就響響亮亮應了一聲:“好勒,小夏姐你等會兒,我這就去告訴我爸一聲。”
陳素芳心裡高興得很,還假意拍了閨女一下:“讓你去你就去,你倒是臉皮挺厚的……”
鄉親們還跟著起哄,逗鬱夏說就隻留老高家吃飯,不招待大家夥兒整一頓?
鬱媽剛才緩過來,又尷尬上了,還不知道該咋應,鬱夏就響響亮亮回說:“今兒個沒準備,回頭我家開幾桌席,正正經經請大家吃一頓!大牛叔您可得來,好生喝他兩杯!”
老太太也是這個話:“咱們先把秋收忙完,忙完開席,吃它個痛快。”
本來坐著嗑瓜子看熱鬨的鄉親們這下高興了,鄉下地頭就愛湊熱鬨,誰家過壽啊辦喜事啊,隻要開席請到一準去,有錢的包它一兩塊錢,沒錢的拿包白糖或者從地裡砍兩顆菜,也就是個意思。
頭兩個月老高家的結婚酒辦得就不錯,這回鬱夏回來,以鬱老太太疼她的程度,席麵一準差不了。
“那行,那就說定了!咱就等著吃你家的席!”
“鬱夏她對象你也彆急著回去,到時候我們喝兩杯!”
……
鬱春感覺自己是恍惚的,周圍好像有五百隻鴨子,嘎嘎的吵個不停。她胸口很悶,好像壓著塊巨石,她感覺自己就是個笑話,處心積慮同高猛結了婚,結果事情並沒有朝著她預期的方向去,她還被困在鄉下地頭,她妹失了能發財的丈夫,卻一躍去了京市,在學校叱吒風雲不說還找回個穿著光鮮體麵一看出身就不賴的男朋友。
“二妹你咋不介紹介紹,你對象他哪兒的人?多大?做啥的?家裡是怎麼個情況?”
鬱夏感覺喬越站在旁邊就跟個圍觀群眾似的,趕緊拿胳膊肘撞了撞他,小聲說:“聽見沒?我姐想知道你是咋個情況?你自個兒說說。”
鬱媽趕緊伸手去拉鬱夏:“這個回頭關上門慢慢說唄,二妹你還買了啥快拿出來看看?”
這頭鬱春還說呢:“媽你緊張個啥?我妹還沒結婚呢?你就心疼起女婿來了?怕我為難他?”
鬱夏在鬱媽手背上拍了拍:“我姐說的是,媽你就彆爭了,喬越他是怎麼個條件總歸要說出來給大家知道的。我買的東西啊,咱們待會兒再看,先讓他給你們彙報彙報。”
鬱媽其實就是自卑,心裡自卑聽啥都尷尬,就希望關鍵問題一個彆談,吃吃花生吃吃糖,吃完散了問高家借個自行車送鬱夏他對象去縣裡招待所住,再把鬱夏拽一邊說說話,問她咋回事,這事給辦的。
要帶男朋友回來早說啊,看他對象這樣條件就不差,早知道能買的買能借的借,把這個家裡裡外外換上一遍,至少彆跟現在這樣沒法見人。
鬱夏沒敢在信裡寫喬越的事主要就是顧忌她媽,早知道鬱媽愛胡思亂想,生怕說得早了她要麼擔心閨女讓壞人騙了要麼搞出大動靜來。
家裡是啥樣就是啥樣,總不能因為喬越要來下血本買這買那甚至重新起個房子?
鬱夏扶著鬱媽讓她坐回去,接著給喬越使個眼色,讓他說。
喬越記得鬱夏在火車上說,他全家都喜歡實在的小夥兒,他就沒給潤色,實實在在把自己以及家裡的情況講了一遍。說他爺是總工程師級彆,他和他爸都是工程師,隻是專業不同,他是搞計算機研究的。
還給解釋了一下,這個計算機主要是服務於其他科研項目,它能海量存儲海量運算,就像農民手裡的鋤頭,是個必須的工具。這玩意兒越先進,就越方便其他科研項目的進行。總之不管是發射火箭發射衛星都需要計算機推演運算,而他做的事就是給計算機升級,給它更新換代,讓它功能更齊全更完備更強大……
業務範圍真的很難總結,為了讓鬱夏家裡人聽得懂,喬越也儘力了。
哪怕他儘力了,大家夥兒也就跟聽天書似的,鬱爸聽半天就憋出一句:“所以你就是改良鋤頭的?”
“……”
喬越覺得,計算機他可能說不明白了,還是說說工資水平和待遇問題好了。
這時候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喬越身上,喬越緊張得很,可他就那樣,越緊張,看起來反而鎮定。他跟著告訴鬱爸,因為最近一年完成了兩個重要項目,工資以及生活補助都漲了一些,一個月能有三百來塊錢,每年還能領幾筆獎金這樣,獎金不是固定的,不大好計算。
他說到三百的時候,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有好幾個差點從長凳上滑下去。
啥?
他說三百?還是一個月三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