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四少是閒得無聊, 他還看了表, 然後抱著胳膊靠在角落裡看鬱夏怎麼攬生意。
這會兒進來的是糧商王得富的妻女, 王得富膽大, 亂世發家, 王家有錢,且特愛彰顯自己有錢。這一家子打扮從來都很隆重, 出個門就恨不得把值錢的全往身上套, 生怕落下什麼讓人小看了。
王太太舍得花錢, 化妝品也買, 看她今兒個一進門就往洋裝那頭去,東家四少猜想兩人是來置辦舞會行頭。
這幾年,洋裝在榮省大流行,有點錢的都會置辦一兩身,好像穿上你就時髦了,就走到了時代的最前頭……東家四少也喜歡西洋來的許多東西, 比如像懷表留聲機都好,他對洋裝就沒多大興趣。
洋裝是外來貨,本地裁縫做不來, 太太小姐們有門路的托人從外邊帶,沒門路的都是到百貨公司買。百貨公司上的就是那些貨, 一開舞會就發現,哪怕不撞衫一個個打扮也差不多,半數以上就跟行走的奶油蛋糕一樣,看多了膩, 真沒胃口。
總約出去吃喝玩樂的幾位少爺也說,早幾年還有點新鮮,這會兒看著還不如旗袍有趣,那旗袍開一開叉收一收腰,顯出身段來才叫漂亮,城裡幾個老裁縫手藝都不錯,隨便提出一件做工就比大流行的洋裝精細多了,看著高檔。
這說法東家四少認同,不過西洋打扮盛行他也高興,誰讓家裡開著百貨公司,主要就靠這些愛臉麵愛趕時髦的太太掙錢。
像王家這對母女,有點品位的都笑話他們,東家四少看她們就挺親切,這是財神爺上門了。
永福百貨那幾個售貨員看到她們二位也是眼前一亮,都堆滿笑招呼起來,誇王太太又貴氣不少,誇王小姐既漂亮又時髦,負責賣洋裝的就開始攬客了,說這兩天才到了新款,問王小姐要不要看看。
所有人都很熱情,搶著把財神爺往自個兒這頭拉,偏鬱夏隻是笑臉迎客,她賊穩得住,一點兒不顯得殷勤。
興許是聽膩了沒點花樣的尷尬吹捧,王小姐看她那笑臉反倒覺得比誰都真誠,王太太都要往賣洋裝那頭去了,王小姐邁開步子就往鬱夏這頭來。
她好像是在瀏覽櫃台裡一盒盒的化妝品,其實有意無意打量著鬱夏,看夠了抖開手裡的羽毛扇招了招:“你很漂亮,是新來的?”
看熱鬨的東家四少感覺夢回百樂門,這話聽著活生生就是客人在挑新來的舞女。
鬱夏也看出這兩位大概是什麼來頭,她回憶了一下上輩子作為暴發戶家小姐的處境,大概就明白這位王小姐平常在經曆什麼。她當初不在乎,王小姐明顯在乎,在乎的話,那應該挺不好受的,隻要太太小姐們紮堆,你就是被議論被笑話的那個,尤其她們母女穿搭品位真的糟糕。
王小姐皮膚白,有點豐腴的體型,五官長得也不差,就是平一些,看起來差點兒味道,收拾收拾也能是美人兒一個。她偏偏給自己配了身看起來就很複雜的鵝黃洋裝,顯胖顯矮不說,脖子上掛了一串滾圓的珍珠項鏈,耳環首飾樣樣都很搶戲,身上這些飾品分不出個主次,隻有一個共同點叫貴重……
鬱夏不由得想起後世的紅毯災難,王小姐這身比那還可怕,完全就是反麵教學的經典案例。
在心裡做了個結語,她臉上看不出什麼,笑吟吟說:“您更漂亮,隻是可能出門太趕,妝容略有瑕疵,反倒拖累了這麼得天獨厚的長相。”
彆說王小姐,王太太都來了興趣,作為永福和康平兩大百貨公司的大客戶,她不管哪天過來彆人從來隻有捧,這說法很新鮮。這售貨員看起來就是特彆真誠,聽她這麼說非但不覺得厭煩,反而隱隱觸動了王太太的內心。她也覺得好像是有哪裡不對,自家女兒明明是天仙兒一樣的長相,怎麼穿上這些好看的衣服反倒不對味了。
“你說說,嬌嬌她是怎麼個得天獨厚的長相?”
“王小姐生得水嫩,又白,五官處處精細,很具有可塑性。”
“什麼叫可塑性?”
“就是畫什麼像什麼,怎樣都好看,太太您要是不趕時間,我可以示範給您看看。”
財神爺真讓她勾出興趣,就看向穿著洋裝的女兒,王小姐也同意,鬱夏先教她怎麼卸妝才不傷臉,給卸乾淨之後,就開始搭配著櫃台裡現有這些化妝品給她重新上妝,一邊上妝還不忘記教她平常怎麼保養,不動聲色就賣出了一大波安利。
王小姐看不到自己臉上的變化,她隻能感覺到鬱夏的動作很溫和,一點兒不讓人難受。倒是王太太,她看女兒還是那個女兒,就是眼睛更大更明亮,臉頰粉撲撲的,嘴唇也水潤得很,看起來就是特彆自然,隔遠點都感覺不出這是化過妝,沒文化的人也不知道該怎麼誇,反正就是漂亮。
鬱夏說什麼她都想點頭說對。
以前教她們化妝的就是不靠譜,女兒多漂亮一張臉全讓人埋沒了,難怪到現在還沒說好親,自家看得上的都嫌棄嬌嬌,就是被早先那個難看的妝給坑了。
瞧出王太太心裡滿意,鬱夏還說:“有些人化妝是為了揚長避短,王小姐本來就很漂亮,您看我其實都沒用許多力氣,隻是給上了個日常的妝容,提下氣色,本身的優勢就顯出來了。”
王小姐心裡特彆期待,聽了這話就往旁邊看去,看見她媽不住點頭,一臉認同,問說:“真有那麼好看?”
王太太又點頭:“特彆漂亮。”
雖然她媽平常就很浮誇,不管女兒折騰成什麼樣她都覺得好看,今天還是不同,王小姐能感覺出她媽眼中的驚歎,當真是被鎮住那種。她都快坐不住了,就想翻出鏡子來照一照,這時聽見鬱夏笑著說:“彆著急,還差一點,馬上就完成了。”說著她手上動作不停,飛快的收尾,然後將化妝品櫃台配的鏡子取過來,放到王小姐麵前。
在後世,化妝已經成為一門藝術,遇上水平高的,大媽臉也能畫成二八少女。民國這會兒化妝品種類不夠多,搭配著也能出來效果,王小姐皮膚白底子好是關鍵,這個妝容和後世興許不能比,要是和她來的時候相比,衝擊力就太大了。
她早先就是個沒什麼品位的暴發戶,這會兒變成了長得挺美的暴發戶。
王小姐對著鏡子都跟做夢一樣,還問說:“這真是我?”問完就笑起來,她對著鏡子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問鬱夏都用了些什麼,鬱夏就拿試用裝來在手上給她演示,說什麼美白什麼保濕什麼提色口紅應該怎麼塗……她把櫃台裡上檔次的貨全給推銷了一遍,還不像之前賣化妝品的隻會說我們這個賣得好,誰誰誰用,選它一定錯不了。
聽到之前那種介紹,你心裡總歸有點猶豫,詞兒從鬱夏嘴裡過一遍,王小姐看了每一種都喜歡,轉身就對她媽撒嬌去了。
王太太本來就是帶女兒出來花錢的,聽鬱夏說這個好,那就買!那個好,那個也買!讓她把剛才用的都包起來,鬱夏不太知道價錢,就看了角落裡一臉懵逼的東家四少一眼,東家四少趕緊使了人給算錢去。
妝畫得太漂亮,這身胡亂搭配的行頭就配她不上,王小姐自己都感覺出來了,買的時候覺得這身洋裝挺好看,出來一趟就怎麼看怎麼不對味兒。
鬱夏本來就會看人臉色,她適時多了句嘴,說這個發型和妝容可能不太搭,還說這會兒就可以給她換一個。王小姐在心裡已經相信了這個人,因為相信,她配合度就很高,前後沒用多少時間,她又換了個優雅彆致的公主頭。
發型和妝容本來就同樣重要,這兩樣組合起來,一加一就大於二了。角落裡的東家四少本來以為她是為了發展客人在做白工討好人家,他錯了……錯得離譜。
接下來的時間裡,鬱夏將王小姐身上不合適的穿搭全撤了下來,她在永福百貨幾個櫃台轉了一圈,不過幾分鐘就新鮮配出一身,王小姐拿進試衣間換上,出來之後王太太看傻眼了。不止是王太太,包括東家四少在內所有人都傻眼了,這真的是糧商王家的暴發戶小姐?這品位,這氣質,活脫脫就跟貴族小姐似的,她都沒讀過什麼書,這麼一打扮就好像剛從西洋回來,時髦感由內而外自然散發。
王小姐從來不缺自信,放在以前那叫暴發戶女兒自我感覺良好,這麼一收拾,她昂首挺胸出來,品味氣質和樣貌一下就襯上了。王太太懵了半天,女兒還是那個女兒,怎麼來一趟永福就這麼好看了。配套的這些鬱夏拿出來時她不覺得特彆美,要她說根本就不是這裡最出色的,等穿上身就感覺特彆漂亮,怎麼看都好看,看著又顯白又高挑又漂亮又有氣質。
“這身全要了,嬌嬌你就穿著走,把換下來的給我包起來。”
王小姐臉上紅撲撲的,整個人就像泡在蜜罐裡,心裡甜死了。大家小姐們自我感覺都不錯,哪怕以前人家嘲笑她,她也沒覺得自己醜,可還是得說,她也沒想過自己還能這麼漂亮,比那些畫報上的明星還好看多了。
王太太表示早先在康平百貨買的洋裝穿上就沒這麼好看,鬱夏心說那身鵝黃洋裝是無辜的,它隻是不適合王小姐而已。王太太又拿了幾個銀元出來,直接遞給鬱夏:“這是小費,我買過這麼多東西,就這回最合心意,以後還來找你,永福這邊要是到了什麼好貨也給我留著。”
鬱夏結果王太太的賞錢,笑道:“還不知道您下回過來能不能見著我。”
“怎麼?你就做今天?”
“不是,我是今天來應聘的,東家還沒決定要用我。”
王太太聽了這話就放心了,還安慰鬱夏說一定沒問題。說完她想起來,有問題不是更好?她可以直接把人請回王家去。王太太心念一動,就準備開個好價錢誘惑鬱夏,在角落裡看了個過癮的東家四少終於亮相了,先同王太太寒暄一把,又誇王小姐今天這樣打扮特彆漂亮,然後才說他們永福百貨已經決定聘用鬱夏,每個月給二十塊,做得好另有紅封。
“我給翻一倍的工錢,你去我家做。”
一個月四十?彆的售貨員都羨慕死了,在心裡嘀咕說這種好事怎麼就沒落到自己身上,鬱夏知道這價錢高,但還是婉拒了王太太。一來凡事要講個先後,二來她也不願意受某一家雇傭,在百貨公司上班比較自由。
以這邊的物價,哪怕不算紅封,二十塊錢她和小海也能過得很好了。
王太太有點失望,不過想到過來永福就能找到人,也行。
“以後還來給你捧場,也得像今天這樣服務才行。”
得了鬱夏的準話,糧商家的財神爺心滿意足走了,她讓候在外麵的仆人將東西送回家,自個兒顯擺女兒去。
看人走遠,鬱夏等東家四少發話,東家四少豎了個大拇指:“厲害!真的厲害!少爺我還沒見過比你更能耐的售貨小姐!”
這麼說,王太太每次過來都會被忽悠著買回去一些挺貴但其實也就那樣的東西,可這還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讓她從頭到腳買了一全套,她一點兒也不嫌貴還覺得自己賺大了高高興興給了錢。
她這一身,百貨公司能賺不少。
難怪鬱夏沒去男士專櫃賣臉,敢情是有大本事的人。
東家四少帶鬱夏去蓋手印簽契書,告訴她上午九點以前來,最好是帶上乾糧,中午簡單對付一下,這個季節下午六點能走,等到冬天天黑得早還能提前個把小時。鬱夏都記住了,東家四少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鬱夏問他今天能回去了?
“現在你就可以回去,明天準時來上班。我就是好奇,我看你眼熟,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這會兒是在簽契書,邊上也沒其他人,鬱夏看東家少爺嘴雖然花,其實挺拿得住輕重,回說:“我以前在百樂門唱過歌。”
她輕描淡寫拋下一顆炸/彈,爆炸的餘威都把東家四少驚著了。得了這句話,再仔仔細細端詳她那張臉,還有這個優美的音色。
“你是……夜鶯?”
夜鶯從來不下台,亮相隻唱兩三首歌,每次還都畫著濃妝,這麼巨大的反差認不出也理所應當。加上她平時都是收拾好直接過去,在後台打扮的次數特彆少,百樂門裡見過她本來麵貌的都不多。
東家四少真是沒想到,沒想到夜鶯本來是這個樣子,她換掉演出服洗去大濃妝是個標誌的美人,還是上檔次的值錢的那種美人,看著一點兒不庸俗。
但是,她以前那麼紅,在百樂門唱歌來錢多快,怎麼就想不開想來永福應聘?就這點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看他都把好奇擺在臉上了,鬱夏含笑問說:“想不明白怎麼回事?好奇我的選擇?”
東家四少點頭,他都準備煮上一杯咖啡來邊品邊聽,總覺得這背後有個精彩故事,結果呢,鬱夏不準備說了:“就拜托四少替我保守秘密,我一定好好工作為永福賺錢。”
說完她準備走人,又聽東家四少問說:“我不往外說你就瞞得住?你以前那些同事偶爾也來買口紅香水,還有金主帶她們過來為她們花錢。”
鬱夏也沒著急,從容的停下腳步,說:“這就不用您操心了,一來見過我這張臉的實在很少,真遇上能叫破也沒兩個;二來就算認出來了她們總不會對外點破我身份,告訴人家夜鶯在永福上班,那不是把客人往永福百貨趕,百樂門還做不做生意?”
鬱夏這輩子的長相比前頭還要出挑一些,這麼一打扮,夜鶯那些老朋友見了躲都來不及,誰不怕金主看了轉移興趣?哪怕真認出來了最多就在心裡嘲笑一聲落魄,又或者在買東西的時候找點小麻煩,頂多就是這樣了。
她真不嫌唱歌丟人,賣嗓子也是憑本事吃飯,鬱夏是不想給自己添麻煩。
反正能瞞著最好,至於為什麼告訴東家四少,因為這人有錢並且閒得慌,他來了興趣你不如直接說破,直接說破好奇心能折一半,總比吊著胃口強。
東家四少還逗她:“你說我要是出去宣傳一把,我們永福不是賺大了?”
鬱夏抬起頭看向給自己發工資的老板,“我建議四少想想明白,女人的錢總歸比男人好賺。像今天過來的王太太,她不會是第一個從頭換到腳的,比起拿我從前的事跡做文章,不如抓緊點弄個上台麵的試衣間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