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會能在榮省站穩腳跟, 他們行事一向周全, 哪怕要動的隻是鬱夏這麼個孤女, 也留了後招, 像這會兒, 混在人群裡的眼線已經趁亂脫身,回去給老大報信去了。
老大姓田, 單名一個洪, 早年是個不上台麵的混混, 他腦子靈活又講義氣, 混了幾年就聚集一幫兄弟成立了個拿人錢財為人消災的堂口。因為兄弟們是從四麵八方流落到榮省,故取名做四方會。
田洪也不是什麼活都接,他心知有些人萬萬不能動,鬱夏明顯不在其列。接活之前他們問過錢雪,也調查過,鬱小姐的確是浮萍無依, 這個情況,錢雪出二百塊要給她個教訓,也還闊綽。甭管怎麼看, 這活都沒道理不接,結果誰知道, 他們接下來就踢上鐵板。
看兄弟喘著大氣跑回來,田洪心裡就沉了一下。
待他將事情講明白,田洪臉色鐵青,他站起來一拳頭捶在旁邊桌麵上。難怪鬱夏敢一而再的拒絕錢家, 在開著軍車的龐然大物麵前,錢家算個什麼東西?
要讓姓錢的在榮省消失,他們抬抬手就能辦到。
“田哥您拿個主意,咱現在怎麼辦才好?”
“虎子和小六中了槍,派出去的兄弟都讓人扣住了。”
田洪想著一味示弱不成,那是送上門去任人宰割,他穩了穩心,問:“對方帶了多少人來?”
“有三輛軍車,少說十幾二十人。”
“什麼配備?”
“端的步/槍。”
田洪就吩咐將囤在倉庫裡的手/槍抬出來,發給兄弟們,他帶了幾十號人過去,倒不是想同喬越拚命,他想爭個說道理的機會。得讓你知道我不好欺負,混堂口的命都賤,逼急了大家同歸於儘,這樣沒準能搏出一線生機。
四方會的動作也快,跟著就趕到永福百貨門口,隔著十幾步路,田洪衝喬越拱手作揖:“我堂會裡的兄弟冒犯了您,田某親自過來賠罪,還請高抬貴手。”
喬越聞聲看去,跟著皺了皺眉。
他沒開口,受命跟他過來的楊副官上前一步:“田先生知道你動了誰的人?”
這時田洪真沒摸清楚,他心裡有幾個猜測,具體拿捏不準。不過很快他就不用再猜,楊副官跟著就介紹了喬越一波,也解了眾人心中疑惑。
“我們少爺姓喬,他父親是喬天鳴喬師長。”
一句話讓田洪這心沉到穀底。
在南榮廬三省的地盤上,誰沒聽過喬師長的大名?自身能耐姑且不論,他還是羅大帥的親妹夫,他的兒子,那不就是羅大帥的外甥?鬱小姐平常不顯山不露水,沒想到後台這麼硬,錢雪還想動她!田洪滿嘴鐵鏽味兒,心說今天要是能闖過鬼門關,他非得好好同錢家算算這筆賬。
四方會在榮省算是個不小的堂口,田洪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他放下身段彎下腰給鬱夏賠罪,說兄弟們同鬱小姐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今兒這一出是收錢為人辦事,請鬱小姐高抬貴手。
又問自家兄弟是哪隻手碰了鬱小姐,他親自折了兄弟一臂。
那倒黴蛋起初是讓鬱夏扣住,後來差點讓喬越一槍崩了,這會兒讓田洪斷了一臂,還不忘記磕頭賠罪。喬越抿唇,對老婆包藏禍心的他一個都不想放過。倒是鬱夏,看不下去開了口:“行了,我累了。”
她也不是婦人之仁,而是看出田洪抱著必死決心在謀生路,假如喬越這邊不鬆口,跟著勢必走火,出來混的都不想死也不怕死,要死總得拖點人墊背。四方會的人也配著槍,拚起來誰都討不了好,結果就是兩敗俱傷。
鬱夏看出來了,喬越不想放人,這種時候,誰說都不好使,能站出來的就隻有她。
她不想看到兩邊拚命,心想放過這些人也不虧。田洪這次不僅折了麵子也傷了元氣,這筆賬他沒勇氣也沒道理算在鬱夏頭上,他隻會去找雇主的麻煩。四方會裡都是刀口舔血的,這些人見過不少下作手段,也辦過不少齷齪事,被他們記上一筆絕對不是好事情。
都不用盤問,猜也猜得到這次的事十有八/九是錢雪搞出來的。
錢雪剛剛因為鬱夏的不配合丟了大臉,以她的個性乾得出這種事來。至於說最近很不好過的康平百貨,哪怕也準備動手,不會選這種手段。
康平想要的不是毀去鬱夏,而是拿捏她的軟肋,威脅她,逼她跳槽……假如他不就範,才有可能破罐子破摔使出這種後招來。
這麼一比較,情況就挺明白了。
鬱夏不想糾纏下去,她想求個安靜同喬越說幾句話,看他過去這一兩個月是怎麼過來的。喬越想事情挺簡單粗暴的,又因為總是天之驕子,他經常不會去想正反兩麵。好在他總是很聽老婆的話,像這會兒,哪怕心裡很不願意,也沒犟著,他又確認了一回:“真要放過他們?”
“同他們計較沒意思,他們拿錢辦事,也吃到教訓了。這回的賬一筆勾銷,不過田先生,像這樣的好事沒二回。”
鬱夏這麼說,喬越雖然不情不願,還是往旁邊看去一眼。楊副官抬手,喬深派來這些人就收了槍。田洪心裡緩過一口大氣,臉色也好了許多,他示意兄弟們將受傷那幾個抬回去,臨走之前又衝鬱夏道了一回謝:“今次我們理虧,鬱小姐仁義,不做計較,這份恩德田洪記住了。”
田洪說完帶著人撤了,回到堂口之後他拔/槍將做擺設的花瓶打了個稀爛,子彈打空之後把手/槍狠狠往桌上一拍。
“以後接活都給我仔仔細細調查清楚,再不能出這種紕漏!今兒個要不是我去的及時,派出去的兄弟全得折了。”
“請人來看看虎子、小六他們的傷,這次受傷的都去領三十個銀元,這錢從我賬上出。”
就有人安慰說,招惹上喬二少的心肝能保住一條命都算好的,這年頭人命比什麼都賤,兄弟們這回走背運,踢上鐵板怪不得誰。
“田哥不必自責,要不是您,咱們百十號兄弟哪能吃香的喝辣的?這回怪我們不謹慎,不過剛才您怎麼不說破雇主是錢家小姐?”
田洪咬碎了一口牙。
他比誰都想說,可乾這行就得講究個道義,收了錢絕不能泄雇主的底,否則哪怕逃過一劫,以後誰敢請四方會辦事?
彆看田洪從頭到尾沒提過錢雪的名,他心裡恨,比誰都恨。
隻差一點,差一點整個四方會都得賠上。
就是這個女人害的,她可能耐了,預付了一百個銀元就讓兄弟們去動喬二少的心肝,這筆賬先記著,緩過這口氣遲早和錢家清算。
田洪靜坐了半天,稍微平複一點才吩咐備車,上錢家。
“這還用田哥出馬?您一聲令下,咱兄弟這就殺過去把錢府端平了,出他一口惡氣!”
“誰說我是去找錢雪算賬?點幾個兄弟跟我走,說道理去。”
“一槍崩了她都不夠泄憤,還說什麼道理?”
田洪瞥了壓不住火氣的兄弟一眼:“讓你去你就去。”
前後半小時,田洪人已經在錢府的會客廳坐下了,他端起茶碗吹了吹,沒喝,又撂回桌上:“田某人過來是想告訴錢小姐一聲,您那個活,我們四方會乾不了,另請高明。”
事情發生得太快,錢雪壓根不知道四方會剛才經曆了什麼,她聽到這話就變了臉色,說:“都說田爺最講信用,我可是付了錢的。”
“為錢小姐一句話,我會裡的兄弟折了兩雙腿斷了一隻手,那一百塊錢隻當是給兄弟們的醫藥費。我親自走這趟就是來給錢小姐說句對不住,這活我們堂口退了。”
錢雪是驕縱,她脾氣大,可也不是傻子,能聽不出田洪話裡有話?
她擰眉問讓田洪把話說明白。
田洪看到她這張臉就忍不住想拔/槍,好不容易才忍住,哪會多留?幾句話說完他就起身告辭,走之前還給錢雪留了一句:“錢小姐好自為之。”
從入秋之後,錢太太就有些精力不濟,加上女兒鬨出笑話,她最近連太太們的聚會都沒參加,就是不好意思。她就犯困眯了一會兒,醒來聽說田洪來過,同女兒說了幾句就走了。錢太太裹上披肩就找到錢雪,問她怎麼同田洪扯上關係了?
錢雪剛才派人打聽情況去了,正坐立不安,聽見問話她也沒回。
看她這樣,錢太太板起臉說:“阿雪你告訴我,你怎麼會同那種人往來?”
錢雪絞了絞捏在手裡的帕子,過了一會兒才紅著眼眶委屈道:“我的成人禮辦成那樣,全城都在看笑話,我連門都不敢出,想出口氣怎麼了?我許了二百塊錢,讓田洪替我教訓那女人,讓她看清楚身份,掂量掂量自己惹得起誰,就是這樣。”
“你請他到咱們府上來說這個?你還要不要名聲?”
說到這個錢雪也覺得莫名:“哪能啊?這都是好多天前的事,我還預付了一百塊錢,誰知他今天突然上門來,說這個活做不了,讓我另請高明。您說他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那女人還有後台?”
錢太太倒沒覺得鬱夏有什麼後台,在百貨公司做售貨員的能有什麼好出身?她心想恐怕是張天翔同田洪交涉過,許了更大的好處,讓四方會退了阿雪的單子。錢太太瞥了女兒一眼,說:“這樣也好,她現在怎麼說都是永福的搖錢樹,我們動了她不是明擺著同張家過不去?不是媽說你,阿雪你太沉不住氣,康平那邊都急上火了,眼看就要按耐不住,你衝在前頭做什麼?”
假如隻是為生日會的事,錢雪興許還能忍耐,讓她理智儘失的是鬱夏的身份,她的過往,她和蔣仲澤那段情。
隻要想到自己的未婚夫跟那女人親熱過,錢雪就沒辦法保持理智,她一分一秒都不想等,隻希望立刻給那女人一個教訓。
這種話,又不能對媽咪明說,錢雪就彆過身去,低頭生起悶氣。
她氣了一會兒,想起田洪說四方會因為自己折了人手,她心中難安正想同錢太太商量,這時錢老爺回來了。錢老爺穿著一身改良過後的唐裝,回來就往沙發上一坐,讓底下沏茶來。吩咐完以後,他看向先後從樓上下來的妻女,笑道:“今兒個城裡出了件大事,你們猜猜是什麼?”
錢雪心裡不安更甚,倒是錢太太,暫時放下田洪登門那事,坐到老爺身邊去,讓他彆賣關子了,說。
“田洪這個人你們知道,外頭稱他一聲田爺,四方會的老大,他手下有百十個兄弟,刀口舔血的人。”
這時就連錢太太都感覺不對了,她看女兒一眼,又問:“田洪怎麼了?”
“按說四方會在榮省還是有點分量,怎麼也是三大堂口之一,田洪這人,咱們誰都看不上,但誰也不會去招惹他。他隻差沒在榮省橫著走,今兒個踢到鐵板了,不知道誰雇他教訓永福那位鬱小姐,結果人家也是有後台的,後台硬得很。聽說田洪當街給人裝孫子,親自折了兄弟一條胳膊才險險了事,要不是鬱小姐高抬貴手,四方會差點給人一鍋端了……”
哪怕因為鬱夏的拒絕害自家丟了臉,錢老爺也沒想到對她動手的是自家女兒。
榮省真的很久沒出這麼大的事了,錢老爺說了個儘興,還感慨說難怪人鬱小姐這麼穩得住,誰找上門去都敢拒絕,原來是有靠山。又說幸好管家幾次過去都挺客氣,沒說出難聽的話來。
他自顧自說著,說了半天才覺察沒人附和,一看老婆的臉色,沉得厲害,再看女兒,煞白煞白的。
錢老爺心裡咯噔一下:“這事該不會同你們有關?”
看女兒聽見這話又是一抖,他臉色黑似鍋底,讓錢雪一五一十說個明白。
錢雪已經慌了,她想象不到那女人能有什麼靠山,還是一言不合就能鏟平整個四方會那種。
田洪啊,他出身雖然賤,在榮省這一畝三分地上,誰不給他幾分薄麵?哪怕錢老爺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稱一聲老弟。讓他當街衝個女人低頭,折兄弟一條手臂求人家高抬貴手……這是錢雪想也不敢想的。
她先前的底氣全都沒了,小聲將前因後果說出來,說的時候還試圖讓父親理解自己,加了許多感性的內容進去。她把自己放在可憐兒的位置,說都是鬱夏不對,誰讓她給臉不要臉,誰讓她針對自己。
“我哪知道她還有後台,她一個百樂門唱歌的能有什麼後台?”
……
這話一出,錢老爺和錢太太都驚了。
“你說什麼?”
錢雪還有點猶豫,她不是想替鬱夏遮掩,主要這事說出來會牽扯到蔣仲澤。
看她這樣,錢老爺更來氣,把底下剛送上來的茶碗都摔了,讓她說,知道什麼就一五一十說清楚。
錢雪才說她調查過鬱夏,她兩年多之前在百樂門唱歌,當時叫夜鶯。說到這兒,錢雪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錢老爺耐心徹底告罄,問她還想隱瞞什麼,瞞著是想害死全家?
“爸你彆氣,我說,我說還不行嗎。”
“這個夜鶯和仲澤他有過一段,說是跟我訂婚之前。”
“我就是氣不過這一點猜想給她個教訓,誰知道她背後還有人?”錢雪抱怨到這兒還來了靈感,說不然把這女人的背景捅出去,她不乾不淨誰還會給她撐腰?
錢老爺真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女兒臉上,他好不容易忍下來。
“你再敢擅作主張給家裡惹禍,我就綁你到鬱小姐麵前去給她賠罪!”
“爸你說什麼?我是您親女兒!”
“你要不是我親女兒我都想打死你個攪家精。”
錢太太嚇得不輕,這才緩過來做和事佬,錢老爺重重呼吸了幾下,說:“你們知不知道她背後站的是誰?是喬天鳴的兒子!喬少爺當街抱她個滿懷,把她當心肝寶貝疼,田洪能逃過一劫全靠她一句話。”
榮省這邊沒有喬姓大戶,錢家母女乍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喬天鳴是誰。等她們意識到鬱夏的靠山是喬師長的兒子,是羅大帥的外甥,錢雪才真的怕了。
她不停喃喃自語。
“這不可能?她上哪兒去認識喬少爺?真的,爸我沒騙你她就是夜鶯,在百樂門唱歌的夜鶯,她喜歡仲澤她嫉妒我她故意給我難堪。”
這話錢老爺不信,誰聽了都不會信,人家同喬少爺好著,會稀罕你蔣仲澤?
蔣仲澤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