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到港, 鬱海順著擁擠的人潮上岸, 雙腳踏上平地那一刻, 他一貫平穩的心跳都加快了一些。
提在右手上的還是當年那個皮箱, 而他的左手, 正壓著心臟的位置。噗通噗通是對故土的思念,也是迫不及待想要見到母親的心情。
跟他一塊兒回來的同學有的開懷大笑, 有的就在港口吆喝出聲, 他們在發泄留學這些年的憋屈與苦悶, 回來之後, 整顆心都踏實了,整個人也煥發出活力和生機。
在學校的時候,他們從來都很低調,行事也是小心再小心,生怕闖下禍事求救無門。
“回來了!可算回來了!出國的時候想著總算能脫離我爸的掌控,怎麼也得過幾年舒坦日子, 到那邊才知道,在外頭有什麼好?人指著鼻子罵你你得裝聾,讀幾年書就裝幾年孫子!還是回家來自在!”
就有人捶了他一下:“就這話你說了一路, 彆婆婆媽媽的,回去!”
同窗幾個好友相互道了個彆, 本城的就準備回家,不是本城的還得往火車站去。鬱海就得轉車,這段行程又費了他大半天時間,蒸汽火車停靠在南省車站的時候, 天都要黑了。他從火車站出來直接坐上黃包車:“去鬱家大宅。”
拉車的還愣了愣,才點頭說好嘞您坐好了。
這一路,拉車的都很好奇,好幾次想搭話,結果憋到鬱家門前才問出來:“先生您是這家的少爺?”
鬱海略一頷首,跟著數了幾個銅元給他,拉黃包車的沒急著走,他看著鬱海扣響側門,很快,朱漆側門就打開了。門房正想問誰啊,看清楚來人是誰,他險些跳起來。
“孫少爺您回來了!二老爺今兒還念叨您呢!”
“小的給您提行李,您快進來!”
門房還想招呼人去西邊傳話,被鬱海攔下,他看了看闊彆幾年的家,前院的柏樹依然蒼翠,空氣裡彌漫著熟悉的藥香。鬱海不經意就想起母親哼著小調炮製藥材的模樣,記憶裡,自己總是托著腮幫子蹲在一旁,看著母親秀麗的側顏,她篩選以及處理藥材的樣子寧靜美好,那是屬於他珍貴的回憶。
鬱海出生在榮省,卻在南省生活了十多年,鬱家大宅他熟悉到閉上眼都能摸準方向。早先在火車上的時候,他覺得等進門之後自己恐怕會忍不住飛奔回西邊的小院,真正進門來,反而後知後覺的“近鄉情怯”了。
有點緊張,一路都在胡思亂想,走到院門前的時候就連呼吸都放慢了。他正想邁過門檻進去,就正麵迎上端著湯盅出來的小丫鬟,對方就和門房一個反應,起先是一愣,然後手一抖,就把盛在木托盤上的盅子摔了。
很清脆的一聲,驚著靠在榻上闔目小憩的女人,她動了動耳朵,睜開眼,準備起身去看看,就聽見小丫鬟說:“少爺回來了!海少爺回來了!”
房裡的女人動作一滯,不多會兒她快步往門邊走,還沒邁過門檻就看見自己惦念了好幾年的傻小子。
比當年離家時成熟了很多,好像還長高了半個頭。
溫柔的笑意從她眼中漾開:“回來了?”
這聲音將鬱海驚醒,他回過來一個燦爛的笑臉,上前兩步緊緊抱住日夜思念的母親:“娘,兒子回來了!兒子回來孝敬您!”
有一隻溫柔的手,在他後背上輕輕拍了拍。
鬱海抱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鬆開懷抱,他坐在桌邊看母親替他張羅夜飯,幾年的時間好像沒改變什麼,歲月在母親的身上停住了,她和記憶裡幾乎沒有差彆。
晚些時候,外祖父和舅舅也過來了,還有堂舅舅都聽到風聲過來湊了熱鬨。一個個排著隊問他在海外這幾年如何,生活可還過得去?有沒有被洋人欺負?在校成績如何?都學到些什麼東西?
在同校同學眼中,鬱海總是冷淡的,他對誰都沒有特彆熱情。彆人剛過去總會被新鮮事物吸引注意,多一段時間就想著在異國他鄉談場浪漫的戀愛,鬱海不感興趣……他頂多隻是走走看看,在一些知名景點留下一兩張照片,看他不像是喜歡照相的人,就有人問了,問他拍這些做什麼?
——我母親從沒出過遠門,我想多拍一些,拿回去給她看看。
鬱海是這麼說的,他也的確將這些照片拿回來了,並且耐著性子挨著給他娘講了照片背後的故事。是什麼契機是他去到那裡,當時同誰一起,天氣以及心情如何。
他記性真的很好,不僅能還原當時的情況,還能說出每一處景點的曆史。
“剛出去那會兒覺得這幾年會很漫長,現在一想,過得還是很快的,我們的課程十分密集,課業壓力很大,好在我基礎不錯,哪怕剛過去的時候多少受到語言影響,總還是跟上了。”鬱海吃完最後一口酒釀圓子,將碗擱下,又擦了擦嘴,就發覺剛才還在翻看照片的母親已經將注意力投到自己身上,眼中滿是心疼。
“我知道你當初同意出國留學是因為我,媽媽很早就知道我有個聰慧過人的兒子,他長大之後會遠比我出色。但我一直很擔心,擔心他過分依賴我。”
“你小時候,媽媽恨不得多疼你一些,讓你彆受了風吹彆挨了雨淋……可人總歸要成長的,我總希望自己能成為你的動力,而不是阻礙。”
“這幾年辛苦了。”
“小海你做得很好。”
已經很長時間沒聽到母親這麼稱呼他,鬱海眼眶一下紅了,在國外這幾年,他吃過很多苦頭,情緒從來沒決堤過。回來之後,隻是聽到一聲肯定,就讓他感覺值了,這幾年的艱辛和汗水都值了。從前受過的所有不公正待遇都讓他變得更加成熟和堅強,他以最好的狀態麵對最愛的人,他終於能挺直背脊說一句:
之前那些年讓娘操心太多,以後換兒子照顧您。
鬱海的歸來讓平常總是很安靜的宅院熱鬨起來,陸續有人往西邊來,看他這幾年變化多大,聽他聊聊在國外的生活。他回來的第二天,愛跟他博關注的後爸就過來了,幾年不見,重逢難免激動,激動完當然還是新一輪的兩看生厭。
鬱海聽見他後爸說:“是時候給兒子相看個對象了,老婆你不是認識挺多太太小姐?”
沒等他媽接茬,討人嫌的後爸又說:“在他這歲數,我已經當爹了,他出去好幾年連個女朋友都沒有……”鬱海確定以及肯定他後爸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還往他這頭丟來一個嫌棄的眼神,隻差沒補一句真是廢物。
在國外進修那幾年,極其偶爾的時候他還是想念過後爸的,他由衷希望自己不在這幾年後爸能把人照顧好。
現在他不想了,沒法想了……
鬱海用了幾天時間將生活習慣調回來,他在本省的醫院找了份工作,準備一邊做自己的研究,一邊積攢經驗。就像他母親當初一樣,平凡的崗位埋沒不了不平凡的人,他很快就在醫院嶄露頭角,雖然年輕,已經是足夠讓病患信任的存在。
他沒有母親那樣的親和力,沒關係,他以實力服人。
軍隊那邊一直想吸收鬱海,哪怕如今大環境還不錯,摩擦總還是不少,有個冷靜理智實力超群的軍醫能挽救不少生命,他甚至可能成為扭轉乾坤的關鍵角色……
鬱海沒應允,也沒一口回絕,他說還不到時候,讓大帥的人需要可以上醫院來找。
做出這樣的承諾之後,那邊每個月總會送來幾個傷患,這其中又數中彈的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