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布一家人看來, 跌落馬車極大地刺激了“阿古拉”,他又變得沉默寡言了,喜歡一個人推著輪椅麵朝北海, 要麼發呆, 要麼睡覺。
隻是到了晚上,陸濯會悄悄離開氈帳, 練武恢複身體的全盛狀態。
兩個月後,在一個陽光很好風也很大的早上,陸濯照舊推著輪椅來到了北海岸邊。
寶雅是個善良熱心的小姑娘,她怕阿古拉叔叔冷到, 抱了毯子過來找他。
然後寶雅驚喜地發現, 今天的阿古拉叔叔又變溫柔了,居然會笑。
寶雅便坐到阿古拉叔叔的輪椅旁邊, 陪他一起看北海碧藍的水麵。
一對兒蒼鷹從雪山那邊飛來, 盤旋於北海上方。
陸濯望著那展翅的蒼鷹,笑著對寶雅道:“我小的時候, 特彆希望自己變成一隻鷹, 那樣我就可以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
寶雅托著下巴, 笑道:“我也想變成鷹, 我想飛過雪山, 看看雪山後麵是什麼。”
陸濯不去看寶雅, 隻對著蒼鷹道:“昨晚我做夢了, 夢見有一隻鷹來接我, 它把我變成了鷹,我們一起飛走了。”
寶雅被他的夢境吸引, 問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陸濯笑道:“我們一直飛,飛過芒芒草原, 我回到了小時候居住的地方……”
寶雅聽得很認真。
陸濯忽然停下,摸了摸喉嚨,溫聲對寶雅道:“我渴了,寶雅可以幫我倒碗水嗎?”
寶雅當然願意。
她歡快地往回跑,跑進氈帳。父親與哥哥們都去放牧了,母親、嫂子在縫製今年的冬衣,寶雅一邊倒水一邊跟母親、嫂子說阿古拉叔叔又笑了,這件事讓母親、嫂子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她們都希望阿古拉能開朗一些。
水倒好了,寶雅雙手捧著大碗走出氈帳,可遠處的北海岸邊空無一人,海麵上有把熟悉的輪椅起起伏伏。
寶雅茫然地看著那把輪椅,過了很久很久,她好像終於明白了什麼,手裡的碗啪地摔在地上,碎了。
裡麵的婆媳倆匆匆跑出來,看到海麵上的輪椅,婆媳倆一個哭著捂住了嘴,一個大聲叫著去尋隆布爺仨。
一家人下海的下海,喊人的喊人,動員了全族的人力,也沒有在海裡找到阿古拉的身影。
隆布詢問女兒與阿古拉相處時阿古拉都說了什麼。
寶雅哭著回憶阿古拉叔叔的話。
族人默默地聽著,都明白了,阿古拉就是一隻折斷了翅膀的蒼鷹,他受不了癱瘓在椅子上的生活,寧可死去。
隆布的妻子收拾阿古拉的遺物時,發現一封寫在羊皮上的信。
信上的內容並不多,阿古拉向他們一家人道謝,並特意告訴寶雅不必為他悲傷,他已經變成了天上的鷹,如果寶雅看到天空有鷹飛過,便是他回來看她了。
隆布一家心情沉重地埋葬了阿古拉,墳墓就在北海東岸的樹林邊上,墳墓裡是阿古拉的衣物。
陸濯隱在樹林深處,默默地看著隆布一家人。
看著靠在隆布懷裡泣不成聲的寶雅,陸濯眼中浮現愧疚,可他注定要離開,如果那日遇見的戴鐐銬的男人真的是他的父親,陸濯也一定會帶父親一起離開,到那時,可汗追查下來,如果他不提前死去,一定會連累隆布一家人。
現在,阿古拉像一隻殘鷹般死去了,沒有人會懷疑。
陸濯隱身樹林,一個月後,他跟蹤一支路過的烏達商隊,夜半風高時去偷了兩匹好馬出來,折回樹林中。
有了馬,有他烤好的肉乾,東西準備齊全,又一個深夜,陸濯悄悄來到了位於兩個部落中間的那個破舊的氈帳外。
因為被懲罰的人戴了腳銬,發配在這苦寒之地,烏達隻派了一個跛腳的傷兵來監督對方,就算犯人打死了傷兵,傷兵手裡並沒有鑰匙,犯人戴著腳銬逃跑,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人發現,所以這二十年來,犯人與傷兵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夜深風高,風聲吹散了刻意壓低的腳步聲,跛腳的老者裹著棉被鼾聲震天,戴著腳銬的男人突然睜開眼睛,視線移向帳門。
有道黑影走了進來。
戴著腳銬的男人一動不動。
那黑影似乎已經判斷出帳內兩個鋪蓋上的人的身份,直接走過去,一拳將跛腳老者打暈。
打完了,黑影點亮了桌子上的油燈,燈光率先照出了他的模樣,是個高大健碩的男人,披頭散發,一臉胡子,臉龐曬得麥黃,露出一雙深邃內斂的鳳眼。而床上躺著的戴著腳銬的男人,與這不速之客幾乎一模一樣的披頭散發與胡子滿腮,隻是前者還年輕,後者已滄桑。
戴著腳銬的男人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他默默地看著來人,等他先開口。
陸濯的手隱隱顫抖,他看著床上的男人,看著那雙酷似陸家男兒的鳳眼,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神武軍軍規第七條,凡神武軍將士,若被俘,寧死不降。”
北風呼嘯,幾乎壓過了他的聲音。
可戴著腳銬的男人聽見了,剛剛還漠然旁觀的他,呼吸突然粗.重起來,如一頭沉睡太久終於蘇醒的猛獸,一躍而起,泛紅的雙眸緊緊盯著陸濯:“你是何人?”
久未開口的人,聲音嘶啞似摻了黃沙,可他說出來的,是地地道道的京城官話。
陸濯回視對方:“我叫陸濯。”
野獸般喘.息的男人,隨時可能發狂的男人,在聽到“陸濯”二字的時候,就像被一張無形的手抓走了所有煞氣一般,木然地坐在床上,隻剩一身滄桑與難以置信。他定定地看著陸濯,視線從陸濯的鳳眼移到他挺拔的鼻梁,再移到他頎長的身軀。
“生了生了!恭喜世子,是個小少爺!”
“父親連孩子的大名、字都想好了,乳名你來取吧。”
“還是你取吧,我都沒讀過什麼書,起的不好聽,連累兒子被人笑話。”
“你取,你是他娘,好聽難聽他都得受著。”
“那就叫阿守好了,大了直接叫守城,也好改口。”
小小的男娃娃,漸漸長大,眉眼越來越精致,像文官家的孩子。
“爹爹,我累了,可以休息一會兒再蹲馬步嗎?”
“再堅持兩刻鐘。”
“爹爹……”
“堂堂男兒,不許學那女兒撒嬌!”
“是!”
再後來,他要出征,八歲的男童緊緊抱著他的腿,舍不得他走。
“阿守莫怕,爹爹打完仗就回來了,等爹爹回來,教你騎馬。”
“爹爹說話算數?”
“那是自然。”
滾燙的淚沿著被風沙吹粗的滄桑臉龐流下,陸穆雙手撐著床麵,顫抖著站了起來,喃喃地喚出記憶中的名字:“阿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