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董的婆娘居然敢去笑話我, 我看她是忘了馬王爺有幾隻眼!”
喬翎轉過頭去,冷笑一聲:“不就是蹲三天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我又不是沒蹲過,這回非得去給她點顏色看看不可!”
張玉映頓覺頭大如鬥:“娘子啊……”
她極力想要勸慰一二,然而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最後隻得眼看著喬翎從賣瓜的老翁那兒撿了一筐熟透的香瓜,付錢之後單手拎著, 提到了馬車上。
繼而就聽喬翎吩咐車夫:“去淮安侯府!”
張玉映“哎呀”一聲, 終於能夠說出話來了:“娘子!您在自己家往人身上砸瓜跟跑到彆人家裡去砸瓜不一樣,量刑的標準會加重的!到時候可就不是蹲幾天就能結束的事情了!”
她用哄小孩子的語氣, 柔聲道:“咱們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 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喬翎卻說:“我沒打算硬闖啊, 我隻是去淮安侯府門口,又不是要進去。”
張玉映聽得愣住:“啊?”
喬翎說話算話, 還真是沒有硬闖,叫人領著到了淮安侯府門外, 瓜筐擱在腳邊,手裡摸著一隻香瓜, 再擺一條條凳, 遊刃有餘的等待起來。
張玉映:“……”
她總算知道自家娘子的打算了。
有先前爆瓜狂戰士的餘威擺著, 現下那一筐瓜在沒扔出去之前, 威懾力是最大的……
自家門口來了群人,淮安侯府的門房又不是瞎的,當然能夠看到。
這要是尋常小販, 大概早就給攆走了,然而瞥一眼那一行人的衣著,再望一眼那權貴人家專用的朱輪車——難道是賓客?
但是看這架勢,也不像啊。
再加上擱在腳邊的那筐瓜,再想到幾日前自家府上出的事兒,門房們隱約間也就有了幾分猜測。
隻得硬著頭皮上前:“這位夫人……”
喬翎馬上糾正他:“叫我太太!”
門房從善如流:“好吧這位太太,您是府上的客人嗎?”
喬翎搖頭:“不是。”
馬上又反問:“隻是這條街應該也不是你們家的吧,我不可以待在這兒嗎?”
門房為難壞了,卻也隻能說:“當然是可以的……”
心知這是來了個硬茬子,更不敢硬碰硬,自家老爺和夫人不就給撞了個頭破血流嗎?
隻能使人往內府去報信。
淮安侯夫人聞訊大怒:“她怎麼敢到我家門口來鬨事?把她攆走!”
管事隔著簾子,蔫眉耷眼的回話:“她也不算是堵在正門口,沒由頭攆人走呀……”
淮安侯夫人為之氣結:“這個無賴!去找京兆尹的人來!”
喬翎坐在條凳上等了會兒,就見幾個京兆尹的差役過來,向前去朝她行禮:“越國公夫人,這裡不能久留,您要不要換個地方呢?”
喬翎向前一伸手:“本朝哪一條律例規定了,我不能帶著一筐瓜在大街上坐著?拿出來,我馬上走!”
京兆尹的差役犯了難:“隻是淮安侯府那邊使人去說,我們也不好做啊……”
喬翎冷笑一聲:“我樂意帶著瓜坐在這兒,這是我的權力,淮安侯府看不慣,這是他們的事,憑什麼要我改?!”
“對了,”她還問旁邊幾個小心翼翼往這兒張望的淮安侯府管事:“你們侯爺什麼時候下值回來啊?走偏門繞開我沒關係,我不信他明天後天大後天,以後永永遠遠都不上朝了,那邊可隻有一條路!”
淮安侯夫人原也正在門內等候消息,聽得這話,再也按捺不住,隔著門跺腳道:“她都這麼說了,你們京兆尹居然還無所作為?這種狂徒,還不趕緊把她給抓起來!”
喬翎一聽她的聲音,馬上支棱起來,手握香瓜,站起身來:“你出來啊!彆躲在裡邊不敢露麵,我知道你在那兒!”
淮安侯夫人不理她,隻氣急敗壞道:“京兆尹到底是做什麼吃的?你們還不管嗎?!”
京兆尹的差役們隻能硬著頭皮說:“淮安侯夫人,現在越國公夫人也沒把您怎麼著啊,這叫我們怎麼管?”
淮安侯夫人勃然大怒:“她威脅我,你們沒聽見?!”
領頭的差役道:“她現下隻是說,沒動手之前,我們能如何呢?”
喬翎哈哈笑了兩聲:“姓董的,你最好永遠彆出來!姑奶奶我還不等了呢,我找淮安侯去!”
說完也極痛快,扭頭就走。
淮安侯夫人急了:“你這無賴,給我站住!”
她叫人開了門,臉色發烏,身體哆嗦:“你到底要怎麼樣?!”
喬翎回過身去看她:“給我道歉!那晚上你什麼都沒看明白,就稀裡糊塗的往我身上潑臟水,馬上給我道歉!”
淮安侯夫人為之語滯,意欲辯駁,然而覷見她抓在手裡的那個瓜,隻覺心頭一寒,眼眸閉合幾瞬,艱難道:“對不住,是我的錯……”
喬翎又道:“以後跟我相關的事情,你都給我閉上嘴,少嘰嘰歪歪!再叫我知道你敢在外邊提及我一個字——”
她手裡那隻香瓜“啪”一聲砸到淮安侯府門前的石獅子上,一聲脆響,汁水四濺!
淮安侯夫人想起了被香瓜支配的恐懼,眼眶含淚,顫抖著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喬翎:“大點聲!”
淮安侯夫人帶著哭腔大喊一聲:“我知道了!”
喬翎冷笑一聲,拍了拍手,這才偃旗息鼓,雄赳赳氣昂昂,打道回府。
……
喬翎還沒出獄的時候,就有許多人在門外等待消息了。
神都的頂層有著自己獨特的叢林法則,皇室也好,勳貴官宦也罷,各家各戶都難免會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然而大家都遵守著約定俗成的規矩,把那些糟汙事按下,至於在對外的時候,露出一個體麵光亮的外表來。
對於這片叢林來說,喬翎是個異類。
也正因如此,又怎麼能不去關注這個突如其來闖進這片叢林裡的、這頭天不怕地不怕的豹子呢。
大公主前腳聽人回稟,道是承恩公那邊已經有幾個太醫成日蹲守,心裡邊就有了幾分底,叫人侍奉著換了出門的衣裳。
還沒換完,又聽人來稟,說越國公夫人出獄之後沒急著回府,先往淮安侯夫人門外去尋她晦氣了。
大公主明白底下人的心思。
無非是知道她不喜歡淮安侯夫人,這會兒見到了那一家的笑話,所以特意說來討她高興罷了。
的確是高興的。
忘恩負義之徒的樂子,誰不喜歡看呢。
大概是眉宇之間帶出來幾分,等她到了建章宮,行禮落座之後,便聽聖上靠在玉幾上問:“我兒這是遇上了什麼好事?”
大公主不由得摸了下臉:“這麼明顯嗎?”
聖上說:“倒不算明顯,但也能看出來。”
侍從送了茶水過來,又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隻有史官跪坐在簾幕後,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
大公主並不隱瞞父親,將方才收到的消息說了:“越國公夫人倒真是個妙人呢!”
聖上聽完也笑了,以手支頤,道:“好大膽。”
大公主原也不是為了這事兒來的,啜一口茶,又去拿擺在青玉盤裡的荔枝,一邊剝,一邊說:“盧相公的性情,阿耶又不是不知道,雖說是政客,但骨子裡還是個耿介的文人,您何必同他計較呢?”
剝完了,光滑白淨的一顆,她送進口中:“而韓相公就更加不必說了。那是從東宮便跟隨您的老人,此番議定為貶謫,而非流放,可見您其實也沒那麼生氣,到底也是舍不得的。現下他遠行在即,還是叫盧相公出來吧,兩人相交一回,好歹去送一程。”
聖上聽得默然,良久之後,卻敲了敲玉幾,說:“也給我剝一個。”
大公主便笑了,“噯”了一聲,重又剝了個遞過去。
聖上接過來送進嘴裡,咀嚼幾下,吐出果核來:“宰相們心太齊了,不是好事。”
大公主道:“那就選一個不跟他們心齊的上去呀。”
聖上微微點了下頭,忽的說:“去看看承恩公吧,畢竟是你的外祖父。”
大公主回答的很敷衍:“孩兒有空就去。”
聖上哼笑一聲:“都說你老實,我看是滑頭……”
大公主留在那兒把一盤荔枝剝完才走,出了殿,便使人告知京兆尹太叔洪:“把盧相公放出來吧。”
喬翎這會兒還在回越國公府的路上,途中不無詫異的同張玉映提起:“承恩公居然是大公主的外祖父!”
張玉映道:“是呀,大公主的生母賢妃娘娘是承恩公的女兒,也就是皇太後的侄女,那是最早服侍聖上的人。”
喬翎不由得“哎”了一聲:“太後娘娘的侄女,怎麼沒能做皇後呢?”
張玉映稍顯古怪的看著她,道:“因為本朝的皇後,幾乎全都是出自勳貴之家呀!”
說到這兒,張玉映自己就笑了:“不過說起來,太後娘娘雖然也是先帝的皇後,但卻不是勳貴出身呢……”
又說:“且本朝皇室,先前從沒有過迎娶姑表之家女孩兒的先例,不隻是做皇後,做妃子的也沒有,據說——隻是據說,這好像是聖人,也就是高皇帝留下的規矩,禁止三代之內具有直接姻親關係的人通婚,說是血緣太近了,會生出不好的孩子來。勳貴們大致上也沿用這個例子,雖然有結親的,但是很少很少。”
旁邊侍女插了一句:“這到底是不是聖人留下的規矩,還不確定呢,娘子就當不知道吧,出去的時候可彆提。”
另一個說:“是呢,不然好像顯得是在用高皇帝留下的規矩指摘大公主似的。”
喬翎若有所思,不禁問:“既然先前從來沒有這樣的例子,那為什麼聖上要娶自己的表姐妹做妃子呢?”
張玉映沒說話,那侍女已經道:“因為這是聖上的孝道啊!”
另一個理所應當的說:“娘子也該知道,承恩公府沒什麼有出息的男子,一旦太後娘娘薨逝,怕就要沒落了,如今出了一位賢妃,又有了大公主這樣的外孫女,隻要彆胡作非為,起碼還能再煊赫上幾十年呢!”
張玉映卻看著她,意味深長的說:“聖上親政的那一年,承恩公府的女兒入宮做了賢妃。”
喬翎腦海中劃過一道閃電:“聖上親政之前,權柄掌握在誰手裡?”
張玉映已經習慣了她對於本朝故事的無知,很自然的告訴她答案:“是太後娘娘,那時候太後娘娘不被稱為皇後,而是天後,臨朝攝政,代天子行事——不止是在先帝薨逝之後,在先帝中期,便是天後代替先帝理政,統禦四方,攝政數十年,頗有功績,直到聖上元服親政。”
喬翎目光不露痕跡的瞟了瞟左右,沒有言語。
直到馬車到了越國公府外邊,跳下去之後近處無人,她才悄悄問張玉映:“太後娘娘跟承恩公府的關係不好嗎?”
張玉映悄悄告訴她:“天後臨朝的第二年,就下令賜死了自己的兄長,民間甚至有人謠傳,說天後父母雙親的死,也有蹊蹺。”
不過也說:“但天後還是叫幼弟做了承恩公,也沒有廢黜掉這個爵位——那時候承恩公還很年輕呢。”
喬翎回想起牢獄內盧夢卿說的話,若有所悟。
聖上一直庇護著承恩公府,未必就是真的愛敬這位舅父。
於他而言,這既是彰顯孝道的一種方式——你們看,太後的母家屢次違法,宰相們為此甚至於當庭力斥,朕卻都寬恕了他們,這不是出於孝道,又會是出於什麼呢?
同時,也是對於太後聲名和政績的一種挫傷。
這樣不體麵的母家,這樣肆意妄為的弟弟和侄子,作為過去的皇後、如今的太後,卻沒能約束外戚,這不是失職,又是什麼?
太後作為天後當政的時候,承恩公還很小,真正開始發力作怪,大概也是在天後統治的後期,尤其是當今上位之後,怎麼能不惹人遐思呢!
而這種天長日久之下對於自己聲名的磋磨和損毀,作為一個曾經攝政數十年的政客來說,應該是很容易就能看穿的,對此,太後娘娘真的一無所知嗎?
可她好像也沒有刻意的去製止過。
喬翎明白過來,不由得說:“聖上一定非常非常的恨太後娘娘。”
張玉映腳下一軟,趕忙道:“……低聲些,這是能大聲說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