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月亮都被遮住,夜色裡薄薄的起了一層霧氣,即便朱雀大街上掌著燈,視線也不十分分明。
庾言示意下屬們戒備,自己催馬向前,打眼看清楚來人,不由得為之一怔。
那是個形容稍顯邋遢的中年人,胡子拉碴,蔫眉耷眼,背負有一口很大的箱子。
大概是因為箱子太重,所以他脊背彎曲起來,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段崎嶇的鬆枝。
庾言將手按在了佩刀上,沉聲開口:“你難道不知道現在是宵禁時分嗎,怎麼敢深夜在朱雀街上遊蕩?!”
那段鬆枝抬起頭來,向庾言道:“這位將軍,我是來送信的。”
他張嘴言語的時候,露出了口內黑色的舌頭和牙齒。
庾言見狀,眸色為之一重,聲音平穩的繼續問道:“什麼信?”
那段鬆枝便笑了起來:“是個口信。不過,不是給你的。”
庾言聽得心下暗動,驚疑之餘,又微覺悚然。
而對麵來人並沒有賣關子的意思,先前一句說完,便自顧自的點了點頭,繼續道:“請你奏明當今天子,越國公夫人在我們手上。京氏公子說,你們可以用一樣東西,來交換她。”
說完,他仰頭看了看天,像是在確定時辰:“如果天亮之前,京氏公子拿不到他想要的東西,那你們就再也見不到越國公夫人了。”
庾言聽完前半段,饒是向來沉穩,也不由得變了顏色。
再聽完後幾句,更深有種離奇又荒誕的莫名感。
越國公夫人在他們手上?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京氏公子又是誰?!
還有,也是最要緊的一點——為什麼越國公夫人在他們手上,結果這個“他們”不去找越國公府,卻要在宵禁時分到他麵前來,叫他去找聖上?!
庾言心頭湧動著無數個疑問,倒是還算沉得住氣,同這形跡可疑,來路不明的來客攀談:“如今已經是宵禁時分,宮門早已經落鎖,我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將消息傳遞給聖上,更不要說在天亮之前解決整件事情了……”
那段鬆枝卻已經解下背負著的那口箱子,靠著它,隨意的坐在了地上。
“將軍,那是你的事情。”
他打個哈欠,聲音含糊的說:“不過出於好意,我要提醒你,如果因為你沒能將消息送到當今天子麵前去,而導致這場交換失敗,那你,你們所有人,都要以死謝罪。”
庾言神色晦暗的看著他,沒有言語。
倒是他身後的某個校尉輕輕拉了他一下,神色古怪,低聲道:“據說,越國公夫人是當今和韓相公的孩子……”
庾言:“……”
庾言白了這下屬一眼,卻也懶得花時間來同他說什麼了,稍稍思忖幾瞬,他勒緊韁繩,問那來客:“所謂的京氏公子……”
來客靠在箱子上,睡眼惺忪:“你沒必要知道京氏公子是誰,當今天子知道,就夠了。”
庾言心有所悟,幾瞬之後定了主意,留下一半的人守在這裡,自己帶人往宮門前去了。
彼時宮門雖然已經落鎖,但並不真的就是毫無辦法可以打開了。
尤且庾言身居金吾衛中郎將,原本就是宿衛神都的將領之一。
庾言匆忙去報了急故,循著偏門進入宮城,還未越過南衙官署,便覺眼前明光一晃,繼而眼見著一道清光驅破烏雲,月亮終於從雲層之中顯露了出來。
亮堂堂的,閃著明光,像是狐狸的眼睛。
庾言因這漫天的皎潔之色而心神稍定,大步向前,再抬頭時,忽然間身形一震,為之怔住。
矗立於南衙與禁中之間的中朝門戶大開,倏然間亮了起來,那光芒由中及外,轉瞬間蔓延開來。
庾言見此場景,心馳之餘,難免魂飛,轉而便聽見有人在身邊,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開口道:“中郎將,請將你所知道的轉述給我們——這也是聖上的意思。”
庾言心頭一驚,再回神時,驚覺身邊不知何時,竟已經多了數位紫衣學士!
他事後簡直都要回想不出來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了。
但在當時,他其實很儘職儘責的將那來客的話悉數轉告給了紫衣學士們。
越國公夫人在他們手上……
京氏公子……
還有那場必須在天亮之前完成的交易。
庾言恍恍惚惚的想,這是怎麼回事?
我還沒有進宮,甚至於沒來得及途徑中朝,聖上和中朝學士們又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而在此外,越國公夫人究竟是什麼身份,為什麼可以驚動聖上,甚至於出動如此之多的中朝學士?!
庾言甚至於懷疑,此時中朝裡所有的紫衣學士可能都被出動了!
……
越國公府。
栗子婆婆尋到了先前喬翎入宮時穿過的那身衣裳,仔細的翻過之後,不由得搖頭歎息起來:“真是後生可畏啊,看起來,元城京氏出了一個了不得的後人呢……”
神刀在她身邊緘默的聽著,並不做聲。
向懷堂臉上卻是少見的顯露出幾分憂色:“婆婆?”
栗子婆婆沒有給他解惑,隻是將那身衣裳放下,說:“走吧,去會一會他鄉來客。”
……
俞府。
俞安世夫婦倆睡到半夜,冷不防被侍從們給叫起來了。
“老爺,老爺?外邊好像出事了!”
為著今日的那場大火,俞安世今天才剛加了半宿班,這會兒睡得正香,被人強行叫起來之後,還有些怔楞:“出什麼事了?”
侍從告訴他:“外邊街上的人,都叫回去了,不許留在外邊,坊外街上好像有軍隊在集結……”
俞安世聽得心頭一緊,一翻身下了床,胡亂穿上衣服,便要往外邊去。
俞夫人叫他:“哎——”
等丈夫回過頭去,她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夫妻二人相顧幾瞬,終於,俞夫人還是說了句:“小心些。”
俞安世莞爾一笑,朝她點點頭,開門出去了。
那侍從說的不錯,外邊已經有人在掌控局麵了,雖然正是深夜,然而四下裡都亮著火把,無數支交疊起來,幾乎照亮了神都的上空。
俞安世下意識的扭頭去看皇城方向,倏然間怔住了。
不隻是皇城,連同中朝,居然都亮起燈來了!
他情知是出了些自己不知曉的變故,然而要說是士卒嘩變,好像又不是。
俞安世吩咐家中侍從看緊門戶,自己回房去更換官服,另取了金魚袋來佩上,轉而騎馬往皇城去。
彼時外邊街上雖然戒嚴,氛圍凝重,但並沒有失去秩序。
負責把守彼處的左威衛仔細查驗了俞安世的腰牌,終於將其放行。
俞安世騎馬出門,半道上遇見了同樣出門的唐無機——因為宰相們當中,此二人家底最薄,所以買的房子位置稍偏一些,難免也離得近。
也虧得他們是宰相,還有朝廷給予的折扣和專項補貼,不然依據神都的地價,再掂量一下二人的身家,想買一座府邸居住,估計得住到城外去……
兩位宰相碰了頭,難免低聲議論起今夜之事。
俞安世問唐無機:“可知道這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唐無機搖頭,目光無奈:“我這兒也是一頭霧水。”
略頓了頓,又說:“如今神都城內隻是戒嚴,並沒有失控,可見命令是下達十分明確,多半是出自禁中,沒由得是宮變了吧?”
俞安世也明白這道理,所以才要往宮中去。
神都作為帝都,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帝國所有人的心臟,忽然間有了這樣的動作,實在令人心驚。
而無論是好是壞,身為宰相,都該在第一時間迎上前去,這原本也是職責所在。
兩人帶著侍從走過一條路後,轉而進入朱雀大街,又走了一段距離,卻被人攔下了。
金吾衛長史趙橋神情緊繃著,抱拳行禮之後,向他們示意:“兩位相公請往東邊繞行,此路不通。”
俞安世與唐無機對視一眼,不由得開口問:“是有什麼變故嗎?”
趙橋搖頭道:“兩位相公恕罪,職責所在,無可奉告。”
那二人再次對視一眼,倒也不為難他,隻是問了一句:“命令是自禁中發出否?”
趙橋回答的斬釘截鐵:“這是自然!”
那二人朝他點點頭,轉而繞行東路去了。
及到了宮門外,竟見大監早已經等候在此,見了二人之後,笑著迎上前來:“二位相公住的遠了,來的難免也晚一些,盧相公與柳相公,此時已經在崇勳殿中了。”
俞安世與唐無機聽聞這話,倒也不覺得奇怪。
三省的宰相們素日行事雖秉性不同,政見有異,然而品行上可供指摘之處倒是真的不多。
盧夢卿饒是行事較之其餘幾位宰相稍顯乖張了一些,但骨子裡畢竟還是有著侯門子弟的傲氣和文人清正在的。
兩人協同監正一路向前,夜風吹動,身上官袍隨之飄動起來。
彼時崇勳殿內燈火通明,殿外執刀戟斧鉞的宮廷武士林立,殿內卻隻有零星幾個內侍和宮人垂著手,木偶一般侍立在側。
柳直與盧夢卿已然在座,大公主跪坐在父親身邊,執弟子禮斟酒,而聖上在聽聞唐、俞兩位相公相攜而來之後,更是動容起身,親自迎了出來:“雖是大變之時,然諸卿並不顧惜自己,漏夜前來,終不負朕啊……”
……
朱雀街上。
金吾衛長史雖然穿的單薄,但是卻並不覺得有多冷。
他目光不由自主的往被攔住的那片地方看了過去。
就在不久之前,他一連見到了數位紫衣學士,還有幾個形容十分古怪的人……
栗子婆婆終於到了。
那坐在地上的枯鬆一樣的傀儡師看一眼麵前的諸多紫衣學士,再看一眼垂垂老矣的栗子婆婆,終於說出了己方的訴求:“京氏公子想要得到當初你們內部分裂時,南派得到的那半部《聖人書》。”
紫衣學士們聽得無波無瀾,隻是冠帽之下,隱藏於黑紗之中的視線,不可避免的投向了栗子婆婆。
後者反而很沉著。
她輕輕搖頭:“那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
傀儡師說:“那就去找能做主的人來。”
說完,他抬頭看了眼天際,很認真的告訴在場眾人:“京氏公子說,這場交易必須在天亮之前完成,如果過了這個時間,越國公夫人走得太遠,他就無法將越國公夫人從空海之中帶回了……”
“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是吧?”
傀儡師說:“雖然《聖人書》很珍貴,但仍舊無法同越國公夫人相較,不是嗎?”
眾人皆是默然。
本該最為著急的栗子婆婆反倒沒有顯露急色,而是環視周遭,繼而將目光落定在對麵那片深紫色當中。
她語氣當中包含了某種喟歎和感慨的意味:“善騎者墮於馬,善水者溺於水,像我們阿翎這樣熱心腸,愛多管閒事的人,也難免會折在愛管閒事上。”
“進入空海的條件是很苛刻的,除去一道極其難以獲得的符籙之外,還需要一支燃燒的極其罕見的得道犀牛角,以及一束尋常人幾乎捕捉不到的石中火。”
“那孩子知道空海很危險,不會貿然進去的,但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有人悄悄將鑰匙遞給她,她在渾然無覺的前提下,自己推開了半扇門。”
“今日發生在宮裡的那場大火,就是通往空海的一半鑰匙啊。梁木燃燒,香爐傾倒,火光漫天,一切都自然而然的被遮掩住了。用人命來做引子,賺她入彀,叫她不知不覺之間主動進了陷阱……”
栗子婆婆注視著麵前的諸多紫衣學士,語氣平和的拋出了自己的結論:“你們當中,至少有一個人,是京一語的內應!”
……
河州,山間。
背負一具紅木棺材的道人正在趕路。
烏雲蔽日,薄霧彌漫,連帶著前行時候的視線,也受到了影響。
那道人卻也不急,手裡握著一條狗尾巴草編織成的短短鞭子,神態隨意,作驅趕狀,口中曼聲長吟:“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
須臾之後,漫天烏雲散去,天光儘露。
他仰頭去看漫天星宿,幾瞬之後,搖頭失笑,行路如前:“浮名浮利,虛苦勞神。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