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教養,可實際上,真正照拂梁小娘子的還是天後的侍從女官們——倒不是天後偏頗,就算是自己的兩個孩子,她也沒有太多的心神的看顧。
甚至於在彼時,天後對於這個孩子,心裡邊是存著幾分審視與忖度的。
一對孿生姐妹,隻是因為命運的一點偏頗,就由著相同的起點,滑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軌道……
天後是純粹的政治動物,隻保留有為數不多的溫情,她不可自製的會去想,如果是我,我會怎麼做?
她也曾經旁敲側擊過,試探那個小娘子的心思,那年幼的小娘子對她的疑惑感到很驚奇,但還是很認真的跟她說:“那是姐姐呀!”
天後這才真正的對她有些另眼相待,直到後來……
太後的臉上也不由得浮現出一抹傷感:“誰能想得到,讓中朝懷抱無限希望的琦英居然早早折戟,生死之間門,反倒是她的孿生妹妹願意叫自己的名字死去,轉而頂替姐姐的身份,保住姐姐的一絲生機……”
林女官默然幾瞬後道:“梁三娘子她,也是很了不起的。”
太後笑了起來:“武安的幾個孩子,都是很好的孩子。”
……
盧宅。
京一語倒在地上艱難的喘息著,鮮紅的血液染紅了他半張臉,可他看起來反而比先前高興了。
“真,真不錯……”
他斷斷續續的說:“喬翎,你比我想象的……”
喬翎居高臨下的看著倒在地上的京一語,卻說:“你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差很多。不過這也很合理,喪家之犬,就該是這個水準。”
京一語薄薄的露出了一點疑惑。
如若不是胸腔前那個致命的傷口正源源不斷的攫取著他的生機,他想必還能彬彬有禮地朝她欠一欠身,道一句:“請多指教。”
可此時此刻,他隻能用目光來表達自己的不解了。
喬翎倒沒有吝嗇於解答:“你未免也過於傲慢了,京一語。”
“你利用我的秉性給我下局,從很早之前就開始鋪墊,但是你既不肯尊重你的敵人,也沒有尊重要被你利用的人。”
她說:“那個去敲詐我婆婆的無賴,是你找去的吧?”
隨便在坊市之間門找一個傾家蕩產了的賭徒,告訴他一點似是而非的桃色豔聞——債主馬上就要逼迫上門,眼睛瞟見賭具之後,手就不受控製的開始發癢,賭癮一旦上來了,他什麼都敢乾!
哪怕是敲詐一位公府主母。
左右也是爛命一條,大不了就是個死,還有什麼好怕的?
如果換成彆的公府,隨便一句話吩咐下去,那個無賴有一百條命都不夠揮霍的,但是京一語選擇的對象很巧妙——梁氏夫人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而是懷著一絲近乎渺茫的希望,悄悄去見了他。
她知道希望渺茫,接近於無,但哪怕是渺茫,她也還是去了。
因為那是她的姐姐啊。
“我婆婆她,隻知道自己的姐姐出事了,但是並不十分了解她的姐姐當初到底出了什麼事,如今又身在何方,是死是活,家裡人諱莫如深,不肯提及,她隻能自己去追尋那個答案……”
她以為那個無賴不知道從什麼途徑得知了一些隱藏於過往之中的秘密,所以她出城去赴約了。
但是真的見麵之後,她意識到,自己上當了,這隻是一個純粹的無聊之人——那個無賴並不知道她姐姐的真實過往,反而拿一些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桃色惡聞來往姐姐身上潑臟水,他一張嘴,梁氏夫人便全然讀懂了,所以她毫不猶豫的拔刀了。
不是因為他講出了安國公府不堪回首的過往而被激怒,隻是因為他卑劣的胡言亂語。
可是這些隱藏在過往之中的秘密,是無法同喬翎言說的。
安國公府的隱痛,生死不明的至親,糾纏了十數年至今都沒有被解開的謎團……梁氏夫人不願將喬翎拉扯進來。
所以她隻能說“彆問了”。
“彆問了”的意思是,我有無法言說的苦衷,而不是說這是我們家難以啟齒的醜聞,你不要去打聽!
京一語微露訝異。
喬翎微露嘲色:“我雖然不了解婆婆的孿生姐妹,但是我很了解婆婆,一個跟人私奔、生死不明的同胞姐妹,是不足以叫她念念不忘多年,甚至於引為心疾的。”
她注視著京一語的眼睛,道出了那個答案:“你知道的吧,事實上,我婆婆頂替了她孿生姐姐的身份——她真正的名字,應該喚作梁琦華!”
京一語的喘息聲逐漸緩慢下來,眼眸裡閃爍的興味倒是愈發濃鬱了。
他語序斷斷續續的告訴喬翎:“我一見到她,便發覺了,這,這是【牽魂引】啊……”
他問:“你,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喬翎眸光微動:“有天晚上,金吾衛在固安原抓了許多無極的人。”
京一語麵露豁然。
他笑了起來,大概是牽動了肺部,劇烈的開始咳嗽:“原來你一開始就知道了……”
喬翎回想起那混亂的一夜。
她協同薑裕一處出了城,到固安原梁氏家族的墳塋當中,尋到了梁琦華的墳墓,繼而又談論起那稍顯古怪、不符合當世習慣的墓碑。
而實際上,那隻是個幌子罷了。
從那時候開始,喬翎就知道,並不是真的有人意圖要對梁氏夫人如何,而是有人混淆視聽、用梁氏夫人引她入彀。
因為她清楚的看到,梁琦華的墳墓裡並沒有埋葬屍體,棺槨裡放置的,是一整套深紫色的衣冠!
也是在那一日晚上,喬翎見到了作為紫衣學士之一的桂家三十娘子,她由是知道——原來梁琦華的墓碑之下、墳墓裡埋葬著的,居然是一套屬於紫衣學士的衣冠!
梁琦華,亦或者是假稱作梁琦華的女子,曾經是一位中朝學士!
在那之後,喬翎從諸多途徑當中得到了驗證。
柳直和盧夢卿往越國公府去向她致謝,喬翎向他們問起無極之事,他們告訴喬翎,此事已經轉交到了中朝那邊。
需要轉交,這也就意味著,當天夜裡,事發之時,三十娘子並不是去參與圍剿無極邪徒的,起碼在最開始的時候,那並不是中朝的任務。
那三十娘子深夜至此,又在墳塋處吹笛,卻是為了什麼?
因為她在祭奠自己的同僚,不知何故亡故、卻沒有屍體埋葬於墳塋之內的梁琦英!
事先知曉這些,昨晚再見到那處由漫天織夢娘編織出來的幻境,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你應該用心找個理由來騙我的,但是你太傲慢,也太敷衍了。”
喬翎蹲下身去,看著已經說不出話來的京一語:“你隨意的編了一個安國公府的女兒年少時候跟野男人私奔的故事,用以來誘騙我婆婆,順帶也誆騙我——倒真的很像是下流男人能想出來的故事。”
京一語看著她,隻是微笑,卻無法再說什麼了。
喬翎於是便靠近他一點,輕輕道:“或許這是你故意留下的破綻,你跟你的盟友想掂一掂我的斤兩,且我也知道,這大概並不是真正的你——”
一直到此時,聽完這話,奄奄一息的京一語才真正的變了神色。
他顫動眼睫,看向正對著自己的人。
喬翎卻笑了起來,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同時道:“我們走著瞧吧,京氏公子!”
……
三十娘子往盧家去的時候,便見喬翎正隨意的坐在庭院台階上,麵前是並排擺著的阮氏夫人和張玉珍的屍體。
她們死了。
唯一的區彆是,張玉珍死在幾日之前,而阮氏夫人死去的時間門還不算長。
鄭蘭早已經消失無蹤。
倒是盧元顯和盧家的人,尚且留在宅中。
喬翎打暈了前者,易容成了他,他被迫留了下來。
一道影子落在了喬翎麵前,她抬起頭來,即便有著輕紗遮麵,但她還是辨認出來了來人。
“原來是三十娘子。”
三十娘子的關切不易察覺地隱藏在語氣裡:“好在越國公夫人有驚無險。”
“既然知道是陷阱,我怎麼會真的進去?”
喬翎手裡邊捏著一張符籙,隨意的朝她晃了晃:“不過,空海倒真是很有意思,有時間門的話,去瞧一瞧也好。眼下符籙已經有了,不知道中朝有沒有得道的犀牛角?”
她微笑道:“這可不是在跟中朝商量哦,這是今晚你們欠我的,一定得給!”
三十娘子溫和應了一聲:“好。”
她應的痛快,喬翎反倒有些詫異,略頓了頓,轉而說:“我並不是要責備娘子,而是這回的事情,中朝裡似乎也有人參與呢。”
三十娘子聽得莞爾,卻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說什麼,緘默幾瞬之後,她心緒複雜的開口:“北尊有幾句話,讓我代為轉述給越國公夫人。”
喬翎微露愕然:“北尊?”
三十娘子頷首。
喬翎“哦”了一聲,將那張符籙收起來,不甚在意的道:“什麼話?”
三十娘子徐徐開口:“他讓我告訴你——至少在當下,命運是無法徹底轉圜的。”
喬翎起初沒怎麼理解這句話,直到三十娘子問了出來:“越國公夫人是否出手改變過阮氏夫人和張家小娘子的命運?”
喬翎一下子就怔住了。
她驚愕幾瞬之後,遲疑著道:“我,我曾經……”
喬翎真正的明白過來了,情緒不由自主的波動起來:“可是,鄭顯宗已經死了啊!她們不應該是這個結果的!”
三十娘子重新重複了一遍那句話:“至少在當下,命運是無法徹底轉圜的。”
說完這句話,連同她的心裡,也為之迷惘和淒楚起來。
三十娘子微微垂下頭去,又告訴了她後一句:“這片天地是一個巨大的、令人恐懼的磨盤,幾乎所有人的命運都在其中被消磨著,不可避免的走向悲劇的結尾。”
喬翎明白了一點,繼而她問:“就像阮氏夫人和張玉珍一樣,雖然我短暫的改變了她們的命運,但是最終她們還是要死於非命?”
三十娘子點頭:“對。”
喬翎重複了一次:“幾乎所有人,都不可避免的走向悲劇的結尾?”
三十娘子點頭:“對。”
喬翎問:“也包括你們這些紫衣學士嗎?”
三十娘子默然幾瞬後,語氣悲哀的給出了答案:“你不是已經見證了一位紫衣學士的最終結局嗎?”
喬翎眼前倏然間門浮現出那座屬於“梁琦華”的墳墓來。
不知生死,更不知屍骨何處。
喬翎又問:“南派的人也是如此?”
三十娘子道:“也是如此。”
喬翎想了想,又問:“那麼,北尊呢?”
三十娘子又一次回答她:“也是如此。”
喬翎看著她,沒有再問,可三十娘子讀懂了她的眼神。
她說:“隻有一個人可以幸免於這樣不幸的命運,也隻有這個人,有希望可以打破這種不幸的輪回,這個人,就被稱作‘破命之人’!”
喬翎輕輕“哦”了一聲。
哦。
這就完了?
三十娘子心想,難道她就沒有彆的話想說了嗎?
如是靜待了片刻,喬翎果真什麼都沒再說。
三十娘子心下微奇,不由得問了出來:“喬太太,你……”
喬翎自思忖當中回神,看她一看,明白了她的未儘之言,繼而笑了起來。
她指了指地上的兩具屍體,先說:“不是我殺的。”
繼而又道:“我做到了所有我能做到的,無愧於心了。”
那些過於沉重的東西,就叫它自顧自的沉重去吧。
無謂用過去的曆史和壓抑的未來,去打壓此時已經傾儘全力的自己。
天下可能要走向毀滅又如何?
也不是我乾的呀!
最後,喬翎撓了撓頭,由衷的歎了口氣,道:“話說這邊是在戒嚴嗎,能開張條子叫我回家不能?家裡還有人在等我呢,薑大小姐一定擔心壞啦……”,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