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搓了搓手指。
梁氏夫人用手帕掩住鼻子,稍有些嫌棄的打量著周遭:“有錢還怕沒地方住?我出雙倍的價錢!”
說著,將一錠銀拍在櫃台上。
四下裡投來的目光由是愈發密集起來。
那夥計眼睛微微一亮,麻利的去摸那錠銀,同時口中清脆叫道:“地字號房一間——”
他摸了個空。
因為那錠銀子先一步叫喬翎摸走了。
夥計臉上笑意頓住,轉目去看喬翎,倒還是好聲好氣的:“這位娘子,您這可不像是來住店的呀……”
喬翎從袖子裡取出那張杭佐的帝國最高級彆通緝令拍在櫃台上,板著臉,硬邦邦的問:“江湖有江湖的規矩,看我朋友的麵子,能便宜點不能?!”
夥計垂下眼瞼來瞄了一眼,後背冷汗涔涔,馬上換了一副熱情洋溢的臉孔出來:“天字號房一間,貴客兩位!”
壓根沒說錢的事兒。
旋即便有夥計近前來,弓著腰,領著她們上樓去尋客房。
雖說是天字號客房,可落到梁氏夫人眼裡,也是毫無異議的陋室。
進門去瞧了一眼,她眉毛就蹙起來了,很嬌氣地同喬翎抱怨:“看起來好臟,乾不乾淨呀?!”
喬翎說:“先將就著住吧。”
又丟了塊碎銀子給夥計:“沏壺茶,再送點吃的過來。”
夥計滿臉堆笑的應了,衝兩人行個禮,背對房門退了出去,這才將門合上。
他前邊一走,後邊梁氏夫人提著的那口氣就鬆了下去,怕叫人聽見,隻悄悄問喬翎:“怎麼樣,會有人上鉤嗎?”
喬翎忍俊不禁道:“要是我一個人在嘛,未必會有人信,但再加上婆婆你……一定會有人忍不住想來宰一刀的!”
江湖人有俠義肝膽之輩,也有雞鳴狗盜之徒。
喬翎一看就不好惹。
她臉沒那麼白,身量結識,手上薄薄的包著一層繭子,很懂江湖黑話。
但梁氏夫人不一樣。
看那揮金如土的氣魄,看那嬌生慣養的習性,誰不知道這是頭肥羊?
總會有人餓急了眼,想來啃一口的。
喬翎不是神都這方水土之下孕育出來的人,也不識得本地的三教九流,隻是她不認識,總有彆人認識嘛!
夥計很快送了茶和幾樣簡單的飯食過來,梁氏夫人敬謝不敏,並不肯用,隻坐在旁邊削鉛筆,喬翎低頭嗅了嗅,倒是吃了一些。
如是一路到了晚間,二人吹燈歇下。
……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張玉映不覺輕鬆,一顆心反倒提的更高了。
因為這說明,她馬上就要直麵新的敵人,亦或者更直接的麵對他們對於自己的處理了。
車簾掀開,出現在她麵前的仍舊是先前那個殺掉車夫,繼而鑽進車廂的蒼白女人。
她手持一把鋒利短刀,麵無表情地將張玉映腳腕上的繩索割開,繼而毫不留情的將她從車上推了下去。
張玉映兩腿被束縛了一路,血脈不通,早已經酸軟發麻,哪裡還站得住?
如是被推一把,結結實實落在地上,手掌蹭在地上,為砂石所傷,當時便破了一層皮,流出血來。
那蒼白女人渾不在意,很不耐煩的踢了她一腳:“起來,往裡走!敢逃跑,我馬上殺了你!”
張玉映並不反抗,艱難地站起身來,活動酸軟的兩腿,手扶著路邊那排樹,不露痕跡地蹭了幾蹭,默不作聲地走進了麵前的那家客棧。
沒有人知道,因為方才那一摔,先前她手上自己劃破的那個傷口,也隨之被泯滅掉了。
那蒼白女人瞟了一眼,見樹乾上沒有留下血跡,也不在意,在後邊推著她一路向前,直奔後院,到某一堵牆前請按一下,牆麵翻轉,繼而又將她推了進去。
裡邊有幾個男人把守,領頭的上下掃了張玉映一眼,將目光落在了她還在流血的手上,神色為之一凜。
他臉色凝重起來,警惕地問那蒼白女人:“怎麼回事?仔細落了痕跡!”
蒼白女人冷笑了一下:“方才下車的時候摔的,不打緊。”
男人微鬆口氣,但還是說:“叫個人出去,把她蹭到地上的血鏟了。”
旁邊人說:“沒必要這麼小心吧?”
男人冷冷覷他一眼:“小心無大錯!”
那蒼白女人倒是沒說什麼,轉而押著人往囚牢去了。
……
客棧那邊,前半夜倒是風平浪靜。
臨近子時,人最困倦的時候,窗外卻響起了一陣極輕微的窸窸窣窣聲。
如若此時有人身在客棧之外,正對著二人住宿的那間屋子,此時必然是要嚇一跳的。
一個身量矮小短促的男人像蝙蝠一樣倒掛在屋簷上,夜色之中,模糊成一團黑漆漆的影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破窗紙,取出一條細竹管將其探入屋裡,暗吸口氣,就要去吹。
也是在這時候,屋裡邊喬翎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了那個竹孔……
那矮子猝不及防,一口氣沒喘上來,倒吸了幾口進肚!
他暗叫不好,心知自己這回怕是要栽,意識昏迷之前,他強行凝聚起最後一點精神,便要吹一聲口哨,向同夥兒求救。
隻是那迷藥效力本來就強,即便他是原主人,也不例外。
眼前隱隱發黑,恰在這時,喬翎一拳自屋內擊出,生生將那扇本就不算結實的窗戶打碎,同時拎住他前襟,極其粗暴的將人提了進來!
那矮子不驚反喜!
做這種勾當的,往往都是幾人合夥兒,他雖失了手,卻還有同伴在,隻兩個女人罷了,沒由得對付不了!
窗戶被打破的動靜何其之大,還怕同夥們不曉得事情有變不成?
那矮子幾乎是心滿意足的暈了過去。
喬翎隨手將他丟到地上,看也不看那破開的窗戶,取出火折子來點了蠟燭,而後向梁氏夫人道:“婆婆,畫吧。不必有多精細,能分辨出是他就成。”
先前在越國公府的時候,喬翎便知道梁氏夫人會畫畫,且畫的還不錯,尤其擅長建築繪圖,這回再出門的時候,便提醒她帶了紙張和炭筆,此時正是得用。
鉛筆早在白天就已經削好了,梁氏夫人坐在凳子上,畫板卻鋪在兩膝之間,在那矮子臉上尋了幾個要緊的特征,提筆迅速勾勒起來。
鉛筆落在紙上,刷刷作響。
窗外夜風瑟瑟,間歇傳來樹葉的摩擦聲。
喬翎從桌上的盤子裡抓了把蠶豆,嘎嘣嘎嘣的咀嚼起來。
也就在這夜晚的幾重奏當中,一條影子宛若遊魂一般浮起,直奔那扇洞開的窗扉而來——
喬翎看也不看,腳尖勾起來一把凳子,途徑過洞開的窗戶,徑直砸了過去!
“咚”的一聲重響,旋即便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喬翎一手托著所剩無幾的那幾顆蠶豆,另一隻手扶住窗框,敏捷如貓一般從窗台處躍了下去。
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卻是個瘦高個兒。
喬翎伸腿踢了踢他,見沒什麼反應,便單手將他後脖領子提住,提溜著往正客棧門處去了。
雖是午夜時分,客棧的大堂裡卻還零星的散布著幾個人。
守夜的櫃台夥計,還有幾個聚在一起喝酒的客人。
喬翎一腳把門踹開,單手提著那瘦高個兒,另一隻手還不忘往嘴巴裡送顆蠶豆,嘎嘣作響的同時,旁若無人的拖著那瘦高個兒往樓上房間裡走。
木質的樓梯雖然年代久遠,倒還堅硬,那瘦高個兒被拖拽成很長一截,咣當咣當,不間斷的撞擊著。
廳內鴉雀無言。
那夥計低頭打著瞌睡,好像什麼都沒瞧見似的。
幾個客人一路注視著喬翎將瘦高個兒拖上樓去,也不做聲。
梁氏夫人已經迅速將那矮子的畫像繪製出來,見她又拖了個人回來,無需言語,便會意地抽了張新紙出來,對著瘦高個兒端詳幾眼,重又開始勾畫。
喬翎盤算著尋個什麼東西將那矮子弄醒,視線落在梁氏夫人發間的金釵上停留幾秒,又覺得實在不該這麼糟踐好東西。
屋裡邊點著兩支蠟燭。
她想了想,吹滅了一支,將其從燭台上拔/下來,單手拎著那燭台,半蹲下身去,刺穿了那矮子的大腿!
鮮血當時就湧出來了!
那矮子一聲痛呼,猛地坐直了身體,捂著大腿哀嚎不止。
梁氏夫人有點不滿:“趕緊再給我點上,太暗了,看不清!”
喬翎趕忙說了句“不好意思”,繼而拉開門朝樓下夥計道:“再給我拿個燭台過來!”
夥計殷勤地應了聲。
喬翎沒急著關門,手裡邊拎著那支燭台在那矮子麵前晃了晃,笑道:“我問,你答,不說,或者騙我,那就死,明白嗎?”
那矮子醒過來之後,見自己仍舊在屋裡,且還多了個同夥作伴,就知道這回的確是踢到鐵板了。
三教九流最會看人臉色,當下不敢遲疑,抽著冷氣道:“謹遵小娘子之令……”
喬翎便問他:“最近神都城內外,有哪些灰色人物活動的格外頻繁?”
矮子微覺詫異——他以為對方會問什麼很棘手的問題,沒成想卻問的很淺顯。
難道是他鄉來客,初來乍到,不明情形?
短暫的遲疑之後,他先後數了數個人名出來。
喬翎點點頭,不置可否,又問:“說一說他們長什麼樣子。”
矮子為之色變:“這……”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他不由得停了口。
喬翎側目去看,卻是先前守在大堂裡的夥計上來送燭台了。
他低眉順眼,極為客氣:“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娘子,該打,該打!”
喬翎接過那隻燭台,將先前被抽出的那隻拉住插/上,重又用火折子點了起來,同時笑道:“好說,好說!”
那夥計瞧了一眼屋內場景,仍舊是低眉順眼道:“鮑猴子幾人技不如人,輸在娘子手上,吃些苦頭也是應該,隻是小人覺得,江湖事,江湖了,最好還是不要鬨到官府麵前去,娘子以為如何呢?”
那矮子聽得心神一顫,感激不已,目露一點希冀,轉而去看喬翎二人。
梁氏夫人置若罔聞,仍舊自顧自描畫那瘦高個兒的麵容。
喬翎毫不客氣道:“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她先指那矮子:“說過的話,我不想重複第二遍!”
又說那夥計:“你也彆閒著,沒事的話再去拿一碟蠶豆過來,先前那碟子被我吃完了!”
矮子:“……”
那夥計有些訝異於她的強勢,倒真的沒再說什麼,畢恭畢敬的應了聲“是”,反手將門給帶上了。
喬翎轉目去看那矮子。
後者再不敢遲疑,搜腸刮肚思索起來,將自己所知道的那些灰色人物一一描述出來。
他且說,梁氏夫人且畫,如是直到那矮子說的口乾舌燥之後,梁氏夫人才算是停了筆。
喬翎遂又將他打暈,轉而將那瘦高個兒紮醒,如法炮製,詢問起來。
如是反複兩回,第二場審訊結束之後,梁氏夫人手裡邊已經多了十七八張底部標注著名姓亦或者是綽號的人像。
喬翎接到手裡翻閱一遍,嘖嘖稱奇:“婆婆,你好厲害,真是幫大忙了!”
這時候卻聽門外傳來一聲長笑,過而門扉無人去推,卻自行打開。
一個著錦袍、兩頰圓潤的中年男子笑吟吟的來到門前,見了婆媳二人,先行作揖:“兩位娘子安好?”
喬翎說了聲:“好。”
梁氏夫人沒作聲,隻坐在一邊喝茶。
錦袍男子見狀,也不變色,隻繼續笑道:“底下人告訴我來了貴客,我忙不迭就過來了,招待不周,實在是慚愧,慚愧啊!”
喬翎開門見山地告訴他:“這兩個人我要帶走,送去見官。你要是想打的話,那就來打一下,不過他們總歸是要被帶去見官的。”
錦袍男子臉上笑意微僵:“這可不是江湖上的規矩……”
喬翎道:“我不是江湖中人,我是鄉下人。”
錦袍男子略略一頓,又說:“鮑猴子能在神都附近遊竄多年,總歸是有些官府關係的,娘子即便真的送了他去,怕也未必能關的住他……”
喬翎馬上轉頭去問那矮子:“你在官府裡還有靠山?是誰?一並交待出來,我去把他乾掉!”
錦袍男子:“……”
矮子:“……”
你怎麼還迎難直上啊!
錦袍男子臉上的神情徹底僵住了。
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極其悚然的猜想來:“娘子叫他二人描述,畫了那許多的畫像出來……”
喬翎很肯定地看著他,說:“你想的很對——我要把他們全都給抓起來!”
既然不知道擄走玉映的是誰,那就想辦法一網打儘!
如曾元直所說,同時被擄走的還有諸多顯貴子女,能做下這種案子的必然不是籍籍無名之人,多抓幾個有名的人到手,還怕尋不到玉映的蹤跡嗎?
就算這些人同玉映無關,抓起來送官也是好事,少一個壞人,無形之中就是救了許多好人,如何不值得呢!
錦袍男子倒抽一口冷氣,又覺得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娘子是否知道,這裡邊的許多人背後,其實或多或少都有著神都城內高官顯貴們的影子?”
喬翎冷笑一聲,屈指一彈那厚厚的一遝畫紙:“愛誰誰!敢犯到我頭上來,天王老子也得死!”
錦袍男子目瞪口呆,不由自主道:“……好癲!”
轉而一想,卻如同醍醐灌頂、龍場悟道,霎時間大驚失色:“尊駕可是越國公夫人?!!!”
喬翎:“……”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一口水噴了出來!
錦袍男子麵如土色,兩股戰戰,汗流浹背,如坐針氈:“對不住,打擾了!告辭!!!”,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