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90章 蘭謝(1 / 2)

一場秋雨一場寒。

天氣將將顯露出要冷下去的征兆, 正房這邊就把地龍燒起來了,不止地龍,連同暖爐跟火盆也一並安置上了。

以至於到了午後, 喬翎不得不悄悄問一問薑邁:“是不是有些悶熱,要不要我開一點窗戶?”

薑邁躺在塌上, 半闔著眼睛, 說:“好。”

喬翎便起身到窗邊去, 伸手將窗戶推開一線。

七日之前,薑邁就不肯再吃藥了。

徐媽媽柔聲去勸, 他隻是搖頭:“我從落地到現在, 吃了整整二十年的藥,吃夠了, 真的夠了。”

喬翎在旁, 就說:“他既然不想吃, 那就彆叫他吃啦。”

徐媽媽躑躅再三, 終究也沒再說什麼。

老太君知道了,也是默然, 良久之後,才艱難地吐出來一句:“隨他的心意去吧。”

喬翎一直都想去尋北尊,隻是幾次去問, 中朝那邊都說北尊不在京中。

她想再去碰碰運氣,卻被薑邁叫住了:“你不要走。”

他說:“就在這裡陪陪我吧。”

喬翎蹲下身去,靠近他耳邊,輕輕說:“我有個辦法, 或許……”

薑邁看著她,微微搖頭:“中朝也好,寧國公府也好, 哪裡也不要去了,就在這裡陪陪我吧。”

喬翎若有所悟,忽然間難過起來。

……

薑邁臥病,無力起身,精神看著倒是還好,與人寒暄言語,也算是如常,隻是每日睡得時間久了一些。

因這緣故,原就寧靜的正院,更顯得安寂起來。

侍女們猶豫著要不要把掛在廊下用來聽聲音的鳥雀提走,怕它們叫嚷起來,吵了國公安寧。

喬翎叫她們彆去動:“他喜歡聽鳥叫聲呀。”

薑邁不能出門,喬翎也就不再出去,默默地陪伴在塌邊,坐在墊子上打絡子。

有時候來了興趣,也念書給薑邁聽。

姻親故舊們聽到消息,不免要來登門,喬翎隨從薑邁見了兩回,看他強撐著坐起身來跟人說話,就覺得沒有意思,使人去傳書梁氏夫人,請她代為接待了。

梁氏夫人自無不應。

薑邁知道了反倒笑了。

他咳嗽著說:“哪有這樣的?人家是專程來看我的……”

喬翎說:“真的有心人,不會在意的,無心之人,純粹來走個過場的,又何必介懷這個過場到底怎麼走?”

薑邁聲音軟弱,低低地道:“像是我們太太,能做出的事情呢。”

喬翎悄悄問他:“你有沒有想見的人?我替你安排去。”

薑邁凝神想了想,終於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說:“沒有什麼想見的人了。”

頓了頓,又斷斷續續地開始說話:“倒是有些想見一見姨母,隻是這必然要叫她傷心,還是算了。”

喬翎說:“好,那就誰都不見,我在這裡陪著你。”

她坐在床邊,虛握著薑邁的手。

雖然臥床不起,但他的手仍舊是溫暖乾爽的。

兩頰瘦削了一些,但仍舊是好看的。

薑邁掀起眼簾來,目光稍顯悵惘地看著頭頂的帳子,徐徐道:“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很想見一見我的母親……我出生沒多久,她就故去了。”

“姨母待我很好,徐媽媽告訴我,她們姐妹二人生得相像,有時候見到姨母,我會忍不住想,如果母親還在的話,會是什麼樣子?”

喬翎道:“她一定是一個很好的母親。”

薑邁淡淡一笑,卻沒再繼續這個話茬兒,神情平靜地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道:“除了我的病之外,周遭倒都是好消息。”

“聽說,真寧表妹考取了入學考試的頭名,珊珊同柳相公的孫兒,也要訂婚了……”

“阿翎。”他頭一次這樣稱呼喬翎,原本這該是個昵稱的,隻是這會兒頭一次叫出來,倒是顯得格外鄭重了。

薑邁溫和地叮囑她:“你把我的話轉述給姨母和姑母,不要因為我而覺得歉疚,既然是喜事,怎麼能不去慶賀?”

“真寧好容易脫離了英國公府,國子學的入學頭名,這是多高的榮耀啊,而對珊珊來說,訂親也是一生之中為數不多的大日子,不能敷衍了事的。”

喬翎應了下來:“好,我去同她們說。”

薑邁見她應允,便放下心來,思忖一會兒,又說:“好啦,此外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這一回,喬翎聽完,卻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難道你都沒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薑邁說:“你怎麼會在‘此外’裡呢。”

他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孔上緩緩浮現出一個淺淡又溫和的笑容來,微露思忖之態,似乎是在考慮該如何開口。

隻是最後,薑邁還是放棄了那些過於複雜的辭藻,毫無修飾地告訴她:“等待你上京,到越國公府來,一定要見一見你——這是我此生最不後悔的一件事。”

喬翎眼眶發燙,喉嚨酸酸地看著他,鼻子連吸了好幾下,還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死啊,薑邁!”

薑邁溫和地注視著她:“每個人要走的路,都是不一樣的啊,阿翎……”

喬翎哽咽著說:“你不要叫我阿翎,這麼叫,感覺好陌生!”

薑邁因笑意而咳嗽了一聲,繼而微微喘息著,從善如流:“好的,好的,都聽老祖的。”

喬翎不合時宜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懊惱地停下。

她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麼,但要真是什麼都不說,又覺得是某種將來回想起會悔恨萬分的暴殄天物。

可是,說什麼呢?

喬翎低下頭,悶悶的,埋臉在他掌心。

薑邁側著身子躺在塌上,一隻手被她臉頰埋住,另一隻手去摸她的發頂。

如是室內安寂許久,他忽然間稍顯遲疑地問了句:“如若有來世的話……我們繼續做夫妻,好不好?”

喬翎不假思索地應了:“好!”

薑邁似乎笑了一下,大鬆口氣的樣子。

緊接著,喬翎聽他輕輕說:“幫我把放針線的笸籮拿過來吧。”

先前她在房裡打絡子,笸籮就放在不遠處的小案上。

喬翎雖不知他要做什麼,但還是順從地起身,將笸籮端了過來。

卻見薑邁手撐在塌上,艱難地坐起身來。

喬翎隨手將笸籮擱在塌上,趕忙去扶他:“你要做什麼?隻管說就是了,我來幫你!”

薑邁微笑著很輕地搖了下頭,靠在軟枕上坐穩身體,伸手從笸籮裡尋了一團紅線出來。

他溫和詢問喬翎:“可以嗎?”

喬翎會意地伸手過去:“怎麼會不可以呢?”

薑邁因而又笑了一下,緩慢地,有氣無力地從線團上抽出一根紅線,將其綁上了喬翎的手指,繼而回過頭去,循著線頭,連同自己的手指也一並束縛住了。

自己往自己的手指上綁紅線,原就是個有些費技巧的活計,偏他此時氣力衰弱,原本稍顯麻煩的事情,就顯得更加困難了。

喬翎既沒有催促,也沒有要開口代勞,隻是坐在他的身邊,靜靜地看著他最終將兩人的手指用一根紅繩綁定。

薑邁的手很漂亮,骨節分明,膚色雪白,紅線係在他指間,分外顯眼。

喬翎忍不住誇了一句:“很好看!”

薑邁笑了笑,肩膀向下低了一低,喬翎便明白過來,伸手將他攙住,扶著他重新躺了回去。

薑邁說:“謝謝你。”

喬翎下意識道:“這有什麼嘛。”

下一瞬,卻見薑邁伸手到她麵前去。

她稍顯懵懂的將手放到了他的掌心裡。

薑邁將手掌合上,穩穩地握住了她的手,另一隻手則往笸籮裡去握住了剪刀。

喬翎起初尤且茫然,見他將剪刀探到自己手指前的時候,終於明白他意欲何為,不由得怔住了。

薑邁動作輕柔又堅定地將綁在她指間的紅繩剪斷了。

他有些疲倦,但神情仍舊是從容又溫柔的:“我命不久矣,但我們老祖還很年輕呢,這就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喬翎為之愕然。

回神之後,倏然間淚如雨下。

……

越是到後邊,薑邁昏睡的時間就越多。

老太君知道有些話梁氏夫人這個繼母沒法說,隻能由她去開口:“能用上的東西,也該早點置辦著了,免得真的到了時候,措手不及……”

梁氏夫人低聲說:“先前幾回,早被備著呢,現下也隻是再添補一些,也就是了。”

老太君點了點頭,又說:“給裕哥兒告假,這段時間,暫且就彆出門了。”

梁氏夫人應了聲。

作為婆媳,她們的關係並不十分親厚,但是又因為一個共同的男人,在同一個屋簷下長久的生活著。

當年,也是她們一起,送走了老越國公。

那是老太君的親生兒子,是梁氏夫人的丈夫,當年的傷心或多或少被時光衝淡,但再如何光陰荏苒,也不可能毫無痕跡的。

現在,她們又即將一道送走薑邁。

婆媳倆稍顯悲哀的緘默片刻,終於各自忙碌去了。

……

喬翎經曆過生死,也曾經見證過彆人的生死。

但是,這卻還是她頭一次經曆並見證如此平和的死亡。

紅繩綁了又散,那之後又過了數日,終於有一位紫衣學士登門了。

越國公府本家的人,除了二叔遠在地方,難以歸來,老太君、梁氏夫人、薑二夫人、薑裕,乃至於薑二夫人尚且年幼的獨子,都齊聚在了正院裡薑邁的病床前。

太常寺的官員單獨設了一張小案,跪坐在旁邊,等待記錄當代越國公的遺言。

那位紫衣學士立在窗邊,背對天光,如同一道緘默的影子,默不作聲地注視著這一幕。

薑邁臉色蒼白,聲音虛弱,躺在塌上,斷斷續續地交待下去:“公中的東西,屬於薑氏,沒什麼好說的,倒是我自己的私產,有些需要安置。”

“我母親留給我的舊物,都悉數登記在冊,徐媽媽……”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