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93章 蛛網(2 / 2)

大監應了一聲,很快便送了雪白晶瑩的糖塊過來。

聖上一氣兒往鍋裡邊加了七八塊才停手,重新盛了一碗出來,再啜一口,終於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他替貴妃也盛了一碗,推到她麵前去。

內侍們垂手立在殿中,一言不發,隻有數十盞宮燈靜靜地燃燒著,點綴著這稍顯寂寥的夜晚。

如是過了許久,貴妃終於微微頷首,說:“既然三郎自己願意,那就是這位周七娘子了。”

聖上倒真是有些訝異了:“我以為你不會情願呢?”

貴妃單手捏著碗裡的湯匙,微微一笑:“剛巧三郎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就彆讓他去禍害好人家的姑娘了,周七娘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配他,倒是剛剛好。”

聖上聽得笑了,詢問她:“那就這麼定了?”

貴妃低頭喝一口甜梨湯,同時輕笑道:“您已經決定了的事情,什麼時候會真的聽取我的意見呢。”

繼而她蹙起眉來:“有點太甜了。”

聖上溫和道:“那就不吃了。晚上吃的太甜,其實不好,第二天容易喉嚨痛。”

貴妃靜靜地注視他幾瞬,忽然間站起身來,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

殿中近侍們因為貴妃的失儀而微微變色。

聖上反倒神色如常,轉而吩咐大監:“外邊風冷,她走得急,忘記穿大氅了,你追過去帶給她。”

大監不動聲色的應了,行禮之後追將出去。

……

賜婚的旨意到了德慶侯府,著實叫周家人大吃一驚!

魯王!

怎麼偏許給他了?

這樁婚事,真沒法說是好是壞。

說壞吧,再怎麼著,那也是正經的親王啊,魯王的母家,也是諸皇子之中最顯赫的了,母親又是六宮之首的貴妃。

可真要說好……

這位也實在不能說是良配。

隻是自家這邊……

如今也不能算是什麼良配了吧?

都在商議著要把她送到莊子裡去度過餘生了……

從前看聖上為東平侯府出身的大苗夫人做媒,將其許給了已故的承恩公,那時候德慶侯府的人物傷其類,在邊上唏噓幾句也就是了,這會兒刀子真的割到了自己家,那可就格外的能感覺到痛了!

且在某種程度上,魯王還比不上承恩公呢!

至少大苗夫人嫁給承恩公,不必擔心被卷進奪嫡之亂裡,且後來還想方設法和離了。

可嫁給魯王呢?

想跟這位和離?

想都彆想!

德慶侯世子聞訊之後大驚失色,沉吟再三,終於去尋德慶侯說話,也不遮掩,便開門見山道:“聖上賜婚,不能推辭,隻是事關重大,還是讓三弟辭官,在家靜居讀書吧。”

德慶侯默然許久,終於吐出來一句:“也好。”

上邊父親和兄長敲定了主意,周三爺隻得從命。

三房太太難受得要命:“你正當盛年,正是該奮發進取的時候啊!”

又說:“真在家讀書,叫魯王怎麼想?這不是擺明了不願意跟他有所牽扯嗎?可女兒嫁過去了,那就是正經翁婿,怎麼可能什麼乾係都沒有!”

被迫辭官,周三爺自己難道不難受?

隻是事到如今,又能怪誰呢?

人還是得往前看。

他著人去請了女兒過來,苦口婆心地勸道:“咱們爺倆今天敞開天窗說亮話,先前的事兒,走到哪兒去也是你做得不對,現下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吃的教訓,都是你該得的,隻是我跟你阿娘向來驕縱你,總覺得女孩兒多疼愛些也沒什麼,把你給慣壞了,這一點上,我們也有錯。”

周七娘子到底不是鐵打的,這些日子在府上沒少受長輩冷眼教訓,這會兒聽父親如此言說,傷懷之餘,也覺窩心,鼻子一酸,流下淚來。

三房夫人在旁聽著,也覺惻然,不由得彆過臉去拭淚。

周三爺見了,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過去的事情咱們都不提了,就說說當下的婚事。”

“聖上賜婚,旨意已經下了,再也無從轉圜,你要是打死不想嫁給魯王,那就索性一咬牙,一閉眼,吊死算了……”

三房夫人急忙打斷他:“你胡說什麼呢?!”

周三爺歎了口氣,沒看妻子,而是繼續看著女兒:“你要是覺得沒到這個份上,那就得想想,嫁過去之後該怎麼過。”

周七娘子隻是壞,並不是蠢,她做過的事情之所以被揭發出來,是因為遇見了一個手段神鬼莫測的喬翎,而不是因為她自己行事不慎,出了紕漏。

她很清楚:“魯王並不是真的喜歡我,他隻是想用我來打越國公夫人和張玉映的臉。”

周三爺欣慰之餘,又不免有些感傷:“你能明白這個道理,那就再好不過了。”

周七娘子看著父親,再轉目去看一旁的母親,短短數日而已,兩人都眼見著蒼老憔悴了許多。

她心下一陣淒楚,不由得跪下身去,鄭重其事地朝爹娘磕頭:“是女兒不孝,叫阿耶阿娘擔心了,叫你們在外蒙羞,我真的是……”

三房太太趕忙將她攙扶起來,哽咽著道:“難道我們是外人不成?說這些做什麼呢!”

周七娘子說:“阿娘,您再陪我去一趟越國公府,向張玉映致歉吧。”

三房太太還記得先前被梁氏夫人羞辱的事情:“我前回過去,都那麼低三下四了……”

周三爺忍不住埋怨說:“你怎麼還不如一個孩子懂事?人家見不見,是人家的事兒,咱們去沒去,是咱們的事,難道你連這都不明白?”

浪子回頭,總比死不悔改好聽,丟掉的顏麵,能撿回來一點是一點!

三房太太見丈夫和女兒都這麼說,也就沒再吭聲,重整旗鼓,吩咐人備了禮,再度往越國公府去了。

……

喬翎聽人說德慶侯府的三房太太協同周七娘子登門,求見自己和玉映之後,倒是覺得有些新奇。

她問侍從:“有說是來做什麼的嗎?”

侍從說:“那兩位說,是來向您和張小娘子致歉的。”

喬翎不置可否,張玉映倒覺得訝異了:“周七娘子也來了?”

侍從說:“她們母女倆一起來的。”

張玉映用探尋的目光去看喬翎。

喬翎抱著茶杯喝水,注意到她的目光,很平和地道:“我個人不是很想見她們,但是,如若你想見一見的話,我也沒有異議。”

張玉映搖頭失笑:“我跟她們有什麼好說的呢。”

轉而同那侍從道:“不見,打發她們走吧。”

侍從應聲而去,不多時,又來回話:“周七娘子說,先前是她糊塗,對不住張小娘子,這回是專程來向您致歉的,請您一定要見一見她,她好當麵向您謝罪。”

張玉映淡淡道:“她要道歉,是她自己的事情,但要我原諒她,這絕不可能——把我說的話一五一十的告訴她。”

侍從匆忙去了,很快又來回話:“周七娘子說,您不肯見她,也就罷了,隻是還有些賠罪的禮物,請您一定收下。”

張玉映聽得麵露愕然,若有所思,許久之後,終於歎了口氣。

她感同身受地同喬翎說:“我終於知道,娘子為什麼一定不肯跟趙儷娘合作了!”

喬翎哈哈笑了起來:“嚇人吧?”

張玉映由衷道:“嚇死人了!”

張玉映不了解趙儷娘,但卻很了解周七娘子。

周七娘子美麗,聰慧,出身高貴,同時也有著前三項優點共同賦予她的驕矜。

從前張玉映還沒有被沒為奴籍的時候,周七娘子見到她的時候,都不屑於正眼看她,好像跟出身平平的張玉映說幾句話,會憑空折損了她的身份一樣。

這樣高傲的人,接連兩回被自己過往看不起的人下了麵子,居然沒有勃然大怒,若無其事地繼續表達求和之意!

一個極其驕傲的人居然能夠摒棄掉尊嚴,唾麵自乾——這多可怕啊!

張玉映微覺不安,但仍舊堅決地推辭了周七娘子的賠罪禮:“不需要,叫她走吧。”

侍從應聲,繼而出去將這話告訴了周七娘子母女倆。

後者也不變色,含笑應了,就此辭彆。

周七娘子沒有急著回府,而是暫且同母親分開,往臨水的一座茶樓裡去了。

在那裡,她還約了彆人。

茶樓的掌櫃早就在等著了,見她過去,忙不迭迎上前去,畢恭畢敬地領著她上樓,來到用以敘話的靜室。

周七娘子推門進去,款款落座:“殿下,我想入仕。我原就被分派到刑部去實踐,成婚之後,還是想繼續留在那兒。”

她道:“我想您是需要一位真正拿得出手的王妃,而不是一個在內宅裡勾心鬥角的女人吧?”

魯王坐在她的對麵,以手支頤,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

梁氏夫人聞訊過去的時候,周七娘子和她的母親三房夫人都已經離去。

她到了正院,四下裡瞧瞧,暗鬆口氣。

喬翎感念之餘,又覺好笑:“婆婆,你在擔心什麼呢。我還能把那母女倆抓進來殺了不成?”

梁氏夫人狐疑地覷著她:“難道你乾不出來?”

喬翎很認真地想了想,繼而搖頭:“我乾得出來,但是在當下這種環境下,不能這麼做。”

梁氏夫人遲疑著道:“你不像是會怕事情鬨大的人啊。”

喬翎笑著說:“因為還不至於此啊。”

再思忖幾瞬之後,她鄭重其事道:“不能克製的欲望,會將人引入深淵。我不能那麼做。”

梁氏夫人其實沒太聽明白這句話,隻是卻也懶得深究了。

喬霸天這兒既然沒出事,又何必去多管呢。

……

禁中,夜色正濃。

朱正柳匆忙往崇政殿去,將將進門,就嗅到了一股甜香氣。

他幾不可見地動了下眉頭,近前行禮。

聖上仍舊坐在暖爐前邊,神色溫和地問他:“如何,那邊還順利嗎?”

朱正柳輕輕點頭:“在京的中朝學士輪番戍守在固安原,估計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

聖上“噢”了一聲,也給他倒了一碗甜梨湯:“來嘗嘗看。”

朱正柳稱謝,近前去將碗端起來,一飲而儘。

聖上很好奇地問他:“怎麼樣?”

朱正柳頓了頓,還是如實道:“……太甜了。”

“是嗎,”聖上稍覺詫異,自己也低頭啜了口,自言自語道:“我覺得剛剛好啊……”

大監就是這時候過來的。

聖上問他:“唐家那邊如何?”

大監說:“風平浪靜。”

聖上點點頭,又問:“越國公府呢?”

大監說:“也是如此。”

聖上臉上不由得流露出一點讚賞之色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了不得啊。”

朱正柳知道這兩問是因何而發,在旁道:“唐大理年近四旬,可不算是年輕了。”

略微一頓,才繼續道:“倒是越國公夫人中正持平,極為難得。”

一個有能力致敵人於死地,卻又有所克製、不肯這麼做的人,是很可怕的。

尤其當一個人處於毫無外界束縛、也無人製約狀態的時候,這種克製就愈發顯得可怕了!

南派教出了一個了不得的學生!

聖上又給自己倒了一碗甜梨水,啜一口之後,揉著太陽穴,徐徐道:“既然是可用之人,那就放手去用嘛。”

他沉吟片刻,徐徐道:“傳旨,以戶部尚書王元珍為尚書右仆射。”

“以大理寺卿唐濟為門下省侍中。”

“京兆尹太叔洪……”

朱正柳道:“您打算讓太叔京兆去做戶部尚書嗎?”

他看出了聖上的遲疑之處:“但是一時之間,又尋不到可以接任京兆尹的人。”

聖上思忖著道:“一事不勞二主,等廢黜坊市的事情辦完,再叫他挪地方吧。”

他有條不紊地安排下去:“戶部尚書,給曾懋中,她在地方上待了這麼多年,乾得不錯,也該調回來了。”

朱正柳低聲提醒道:“曾元直如今正為大理寺少卿,唐大理被調走,繼任的大理寺卿恐怕很難與他抗衡,曾懋中再去主理戶部,母子二人同在京中占據要緊衙門,是否有些不妥?”

“而且,也得顧及唐氏一族在朝中的影響。”

曾懋中,就是潁川侯之女,大理寺少卿曾元直的母親。

曾懋中的母親,是唐紅的外甥女,她也好,現任的大理寺卿唐濟也好,乃至於大理寺少卿曾元直,都可以算是唐氏家族的羽翼。

甚至於侍中唐無機,是唐紅的族侄。

今次大理寺卿唐濟拜相,當朝六位宰相之中,就有兩位姓唐了!

聖上不以為然道:“那就把曾元直調出去外放嘛,這有什麼難的。”

他又喝了一口甜梨水,盤算著說:“等曾元直出京,大理寺少卿就給羅家吧。”

朱正柳聽得一怔:“羅家?哪個羅家?”

聖上覷著他,道:“已故越國公的外祖家羅氏啊,越國公夫人這麼給麵子,居然沒有當天就殺到三郎門前去,怎麼能不投桃報李?”

朱正柳早知道聖上喜歡促狹人的毛病,聞言搖頭失笑,頓了頓,才說:“梁綺雲出任海東國總督,一直空置著的吏部侍郎,也該再去安排人選了……”

“這個啊,我早就有所打算了,隻是一直沒有吩咐下去罷了。”

聖上聽後,卻是莞爾,將那碗甜梨水飲儘,又一次露出了稍顯促狹的笑容來:“如今的神都城,就好像是一張蛛網。許多人覺得自己不在上邊,其實是因為自己棲身的那根蛛絲暫時沒有被牽動到的緣故。”

朱正柳若有所思,不由得道:“是誰?”

聖上微微一笑,告訴他答案:“赫連權。”,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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