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長子見她麵露慍色,即便隻是薄薄的一層,也立時就把脖子縮回去了。
他猶豫著道:“祖母,我著人去打探了越國公夫人在京兆府是如何行事的,才知道她現下還在看本朝的律例典籍,為官之後,並沒有急著做事……”
太後娘娘聽得神色微動:“哦?”
皇長子遲疑著說:“我倒是想去越國公夫人手底下打打下手呢,不求建功立業,多多少少學一點東西出來,總是好的……”
……
朝議結束,喬翎隨從太叔洪往京兆府去。
如前兩日一般在京兆府這邊簡短地開過小會之後,喬翎告訴太叔洪:“京兆,我準備開始看京兆府這邊的舊案卷宗了,您那兒要是有什麼需要我辦的案子,也隻管吩咐。”
太叔洪聽得一怔:“本朝的律令條例,你都看完了?”
喬翎說:“看完了。”
她白天夜裡都在看呢!
太叔洪微露訝異,轉而道:“去找崔少尹要一樁案子,照著寫出結案文書送到我那兒去。”
喬翎應了,照做之後,很快送了過去。
太叔洪仔細瞧了一遍,最後點點頭,告訴她:“你得先去找幾個能辦事的門人……”
這是邢國公才說過不久的事情。
喬翎有些茫然:“什麼叫能辦事的門人?”
太叔洪便告訴她:“像我們這樣的人,叫做官,官有品階。那些沒有品階,又在衙門辦事的,叫做吏。這些人雖然也能領到俸祿,但是實際上是不屬於官僚體係的,但是他們的名字,又的確是記在京兆府的檔案上的。”
“你如今是從四品的京兆府少尹,按理說手底下是該有人聽命的,除了受你管轄的官之外,你還可以選幾個吏來替你跑腿辦事。”
“依照你的品階,可以選四個吏進京兆府,這四個人可以領俸祿,超過四人的界限,就要你自己出錢來養他們了,京兆府的檔案裡,也沒有他們的名字。”
喬翎了然地點點頭,又問:“該從哪裡選人呢?”
“這就要看你的意思了。”
太叔洪送佛送到西,與她說的清楚明白:“京兆府這邊,是有專人負責統籌此事的,如若你需要,馬上就能把人送到你麵前來。又或者你不想從這裡邊選,自己另有打算。”
他說:“你難道沒在越國公府外看見過送拜帖的人嗎?不隻是越國公府,神都城內所有的顯貴門外,都常年有人排隊投貼,寄希望於得到貴人賞識,一步登天……”
說到此處,他神情中不由得流露出幾分唏噓來:“也不乏有人為了引人注目,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來,究其緣由,還是為了生活罷了。”
喬翎明白了。
這就相當於是組建起一支屬於自己的團隊,隊伍裡需要有不同的角色設置。
她說:“我想自己選,隻是究竟選誰,有幾個人,得過段時間門才能有結果。”
太叔洪笑了笑:“就算空置著也沒什麼,這事兒本來就是看個人性情,顯貴之中,有習慣了獨來獨往的,一個人也不選,也有喜歡熱鬨的,會選許多出來……”
說到最後,他目光裡平添了幾分特彆的意味,因而變得奇妙起來。
喬翎忍不住問了句:“怎麼,這裡邊還有什麼熱鬨嗎?”
太叔洪一個沒克製住,跟她八卦了一下:“大王選的特彆多,拔擢起來的人也多,所以往她府上去投拜帖的人也特彆多!”
喬翎驚奇地“哎——”了一聲。
太叔洪暗戳戳地告訴她:“大王年輕的時候就很風流,啊不,其實現在也很風流!年輕的時候愛刺激,喜歡男妾,這兩年修身養性,女妾納的多了!”
喬翎更加驚奇地“哎——”了一聲。
太叔洪又說:“大王雖然挑剔,但也大方,不論男女,她隻喜歡相貌好、又有才氣的,也不吝嗇於舉薦,所以最後即便各奔東西,也有很多人對她念念不忘。”
喬翎心想,一個身居高位,又有能力,相貌美麗還舉薦自己當官的天才姐姐,這誰會不喜歡?
轉而覷見太叔洪眉宇間門閃爍著的一點興味,不由得又追問一句:“是不是還有彆的熱鬨?!”
太叔洪捂著嘴告訴她:“現在的刑部侍郎,嗨呀,你應該不認識他不過這不重要啦——他從前還做過戶部侍郎呢,那時候大王也是戶部侍郎,他曾經一度公開向大王示愛,說願意娶她為妻……”
喬翎無語極了:“他算老幾啊,還‘願意娶大王為妻’,這跟我和聖上說‘我允許你帶著江山來嫁給我做小,在薑邁麵前執妾禮’有什麼區彆?”
太叔洪:“……”
太叔洪叫這稍顯潑辣的比喻震動了一下,緊接著說:“所以後來他被大王整治慘啦,這會兒大王都成宰相了,他還在做侍郎呢……”
喬翎哼了一聲:“活該!”
外邊人影一閃,太叔洪給驚了一下,立時正襟危坐起來,換了一副端正肅穆的麵孔出來:“好了,沒什麼事你就先出去吧。”
喬翎咳嗽一聲,行個禮,退出去,親自往檔案室裡去尋了往年案例記檔,預備著帶到自己的值舍去看。
檔案室很大,裡邊又依據年份和類彆分隔成了大小不同的屋舍,舊案卷宗在最裡邊的那間門屋子,喬翎剛進去,就聞到了一股積年的塵土味兒。
她用手帕捂著鼻子,近前去細細翻閱,依據類彆取了幾十本,自有戍守的吏員一一記錄在冊,以備查閱。
出了這間門屋子再往外走,裡頭放置的檔案明顯就要新了,不隻是卷宗的封麵,就連卷宗上的字跡,也沒有經過時間門的暈染。
到倒數第二間門,喬翎隨意地往裡邊瞟了一眼,隻見到一片花花綠綠。
她隨口問了句:“那裡邊是什麼東西?不太像是正經卷宗。”
“哦,”把守的吏員說:“那是先前京兆府清查書店時繳獲的澀情書畫,還沒來得及出來,就暫且堆在這兒了。”
喬翎:“!”
喬翎:“?”
喬翎說:“哦~”
吏員遂去抱了一摞在手裡,嫻熟地用牛皮紙袋子裝上:“喬少尹,您帶一些回去審查一下!”
喬翎夾到腋下,神情嚴肅道:“是得好好地批判一下這種不良風氣!”
……
京兆府積年的案子很多,喬翎剛開始著手,求質不求速。
不僅僅是看案子,也是想想如若叫自己來判,最後會如何處置,亦或者律令條例是否出現的瑕疵漏洞,需要及時修補。
一上午的功夫,喬翎看了幾十份卷宗,中間門又去尋了京兆獄那邊的記檔來對照,最後午間門要吃飯的時候,便揣著兩份覺得有些問題的卷宗去尋崔少尹。
“勞您來幫我參謀參謀,這兩樁案子,最後是否都裁決的不太妥當?”
崔少尹有些受寵若驚,接到手裡迅速翻閱上邊那份。
神都百姓黃某狀告大嫂龐氏在自家大哥重傷之後冷眼旁觀,不予醫治。
黃某無奈之下,不得不將兄長接到自己家裡去顧看,結果沒過幾日,兄長還是咽氣了。
黃某氣不過,便往京兆府去狀告大嫂龐氏蓄意害死兄長……
最後裁決龐氏坐視丈夫亡故,不予醫治,有罪,杖三十,服刑九年。
崔少尹從頭到尾瞧完,不由得歎息出聲:“真是件糊塗案啊。”
他從袖子裡摸出一支炭筆來,在卷宗上勾畫了幾處疑點出來。
黃某兄長亡故時,黃某及其兄長尚有寡母在世。
大嫂龐氏尤其兄長育有兩女一子,三孩童尚在稚齡。
仵作驗屍顯示,黃某之兄在為廟宇蓋頂時從高處跌落,傷及肺腑,回天無力。
崔少尹一一解釋給喬翎聽:“在正常情況下,婆婆都是偏向兒子,而不是兒媳婦的,如若兒媳龐氏真的懷著惡意坐視丈夫亡故,為什麼到京兆府去狀告的是黃某,而不是他們兄弟二人的母親,甚至於文書上也沒有提及過這位老母親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呢?”
“這說明在這位老母親眼裡,兒媳婦龐氏並不是有意要害死兒子的。”
再說第二條:“龐氏彼時正當壯年,但想要一個人帶大三個孩子,也是樁不小的負擔,她有什麼理由冷眼旁觀丈夫去死?”
最後是第三條:“因為她的丈夫傷得太重,明擺著是救不活了,再去吃藥請醫,也隻會白白地耗費錢財,不如把錢留下來,叫寡婦和三個孩子,以及上了年紀的老娘多過活幾日。”
“實話好說,隻是不好聽,太冷酷,太無情了,隻是又何嘗不是傷心無奈之舉呢。”
崔少尹歎一口氣,又說:“這隻是我的一家之言,未必做得準,不過……”
他翻過頁來,瞧了一眼,發現黃某有著秀才的功名,便覺得此事有了七八成準:“這個黃秀才,未必是真的有意去害龐氏,隻是他這樣將將有些體麵在身上的人,是無法理解有人在知道丈夫的傷治不了之後就一個錢都不再往裡花的這種抉擇的。”
黃某覺得大嫂龐氏心腸冷硬,龐氏又何嘗不覺得夫弟不可理喻?
依照她的看法,反正人已經治不活了,難道要為了一個馬上就要咽氣的人花光家裡的錢,全家一起跟著餓死嗎?
夫弟把人搶走,硬生生治了幾天,可最後人還是死了,還白受了幾天罪,何苦來哉!
喬翎道:“所以這案子的確是判的太重了,是不是?”
“是呀,”崔少尹歎息道:“可憐了龐氏,也可憐了那幾個孩子。”
黃家要是真的有錢,黃秀才的兄長,還至於爬那麼高去給廟宇蓋頂嗎?
既然沒那麼有錢,黃秀才的兄長死了,妻子坐牢,一氣兒丟了兩個頂梁柱,留下的三個孩子該怎麼辦呢?
叫黃秀才養著?
上有老娘,下有自己的孩子,再加上三個孩子,他養得起嗎?
尤其最年長的還是個小娘子,算算年紀,也差不多要說親了,誰知道黃秀才這迂腐叔叔會給侄女尋個什麼樣的人?
飯菜擺上來了,他卻也沒吃,先寫了張條子,叫人照著卷宗上的序號去京兆獄中尋龐氏:“給她換一間門好點的囚室,晚點有人過去問話。”
小吏應聲去了。
崔少尹回過神來,羞愧起來:“哎呀,這是喬少尹的案子,我順手就給……”
喬翎搖頭:“不是我的案子,是京兆府的案子。”
她由衷道:“能跟崔少尹這樣的同僚共事,我覺得很榮幸!”,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