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越國公府給的那些聘禮喬翎都沒動,但這會兒不一樣了啊。
作為未來的越國公夫人隨從梁氏夫人出門,她代表的是越國公府的體麵,不能失禮,自然也就可以理直氣壯的取用聘禮裡的東西了。
院裡的侍女們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替喬翎搭配了好幾身衣裳出來,首飾也選了好幾套,務必要叫未來的越國公夫人光彩照人的出現在所有人麵前才好。
最後喬翎自己都怕了:“這也太誇張啦!”
選了一套色澤明麗的衣裙,發間珠玉也不算多,隻是在脖子上多佩了一枚玉瓔珞,給添幾分貴氣罷了。
第二日梁氏夫人見了,竟也有些滿意:“總算沒花哨成耍雜戲的。”
婆媳倆一前一後的上了車——薑二夫人的咳嗽還沒好,近來早就停了出門的打算。
到了地方之後喬翎才知道,昨日梁氏夫人那句“廣發請柬”真是一點都沒說錯!
放眼去看,烏壓壓全都是人!
男賓女客自是不必多說,各自身後也都帶了侍從若乾,再加上淮安侯府自家的侍從和打外邊請的廚子戲班等等,豈止是熱鬨二字所能形容的!
神都有九國公、十二侯爵,儘管不可能悉數列席,但婆婆兒媳婦未出閣的小姐們加在一起,也足夠叫喬翎喝一壺了——這還沒加上非勳貴門庭的官家家眷呢!
虧得薑二夫人提前給她做過功課,又有張玉映在旁提點,否則她哪兒知道誰是誰啊!
梁氏夫人顯然也不耐交際,同遇見的幾位賓客寒暄幾句,便在主家侍從帶領下去探望淮安侯夫人,喬翎跟條尾巴似的,緊隨其後。
大抵是為了照應新生的孩子,屋子裡沒有用冰,夏日裡不免有些悶熱,氣味也有些難聞,然而淮安侯夫人麵帶紅光、眉眼之間洋溢著十成的歡喜與慈愛,顯然早就將區區暑熱置之度外了。
“多好的孩子啊,薑夫人,你來看——”
說著,又解開繈褓,露出下邊那小小的一團,示意梁氏夫人近前去看。
梁氏夫人隻覺眼前一黑。
喬翎:“……”
喬翎在後邊看得忍不住撓頭。
梁氏夫人微笑道:“真是個好孩子啊,一看就很健壯。”
這話真是說到了淮安侯夫人的心坎上。
她馬上道:“是呢!生出來的時候足有八斤多,我原先就隻找了兩個奶媽子,看這小東西能吃,趕緊又叫人再多找了兩個來!”
八斤多?!
喬翎心想,那做母親的,還真是受苦了呀!
梁氏夫人跟淮安侯夫人大抵也不算熟悉,嗯嗯啊啊的寒暄了幾句,但是架不住淮安侯夫人高興啊。
喬翎猜度著,今日她無論是見到了誰,大概都是這一套說辭。
正這麼想著呢,那邊兒淮安侯夫人已經說到了她,同梁氏夫人問:“這就是……”
梁氏夫人矜持的往臉上帶了點笑,道:“這是我還沒過門的兒媳婦。”
淮安侯夫人的神色也隨之微妙了一些,招招手叫喬翎過去,叫人取了一對寶石耳環給她,麵帶憐憫,歎息道:“也是個可憐人。我有了兒子,也算是有了倚靠,你有什麼呢?”
說著,又叫喬翎去抱一抱那小兒用過的繈褓:“來沾一沾福氣,但願上天庇佑,叫你也有幸得個男嗣,要不然啊,以後的日子還不知道該怎麼過呢。”
喬翎:啊???
你在說什麼啊這位夫人?
寶石耳環遞到麵前,她沒去拿,而是去看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心裡也不痛快——我兒媳婦怎麼就可憐了?
不就是嫁進越國公府衝喜嗎,這有什麼可憐的?!
從一個低階小官之女,一躍成為正一品誥命夫人,成婚之後你見到她還要行禮呢,這有什麼可憐的?
我們又不是買媳婦回去殉葬的那種人家!
心裡不痛快,梁霸天臉上就表露了出來:“兩家本也沒有什麼深交,怎麼好平白拿這麼貴的東西?董夫人,你還是收回去,把這東西留給你未來的兒媳婦吧。”
淮安侯夫人當然也是會看人臉色的,知道自己的話惹了這對婆媳不快,隻是心裡難免覺得委屈——她的確沒什麼惡意呀!
你們越國公府都能找人嫁給一個快要不久於人世的病秧子,我還不能說嗎?
再說,沒兒子也就沒有倚靠,苦日子還在後邊呢!
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淮安侯夫人想到此處,語氣裡也帶了三分的不痛快:“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來的道理?倒是喬娘子與越國公婚期在即,這東西興許能給兩位新人添添喜氣呢。”
她握住那小兒的一隻手,斜睨著喬翎:“說不定沾了這喜氣,來日喬娘子也能有幸給越國公留給後,叫自己過得彆太淒慘。”
喬霸天:???
大姐你彆太過火噢!
喬霸天正要發作,沒成想梁霸天已經先一步發作了,冷笑一聲,毫不客氣道:“要沾喜氣,總也得找正主來沾,這兒子又不是淮安侯夫人你生的,跟你沾得著嗎?!”
喬翎大吃一驚:“啊?原來不是你生的?!”
救命啊!
她看著此時歪歪的躺在塌上,額頭還勒著抹額的淮安侯夫人,瞠目結舌道:“那你現在在做什麼,一種很新的月子嗎?!”
不是裝的,是真的震驚。
淮安侯夫人顯然被這句話刺痛了,立時坐直身體,滿麵怒色的反擊道:“他是我的兒子,我是他的母親,既然如此,是不是我生的,又有什麼要緊?!”
“倒是薑夫人你們婆媳倆,對著彆人的家事指手畫腳,隻怕是太多管閒事了吧?!”
“難怪呢,”淮安侯夫人眼底露出一絲看好戲的意味,嘲弄道:“就是因為自家有婆媳不和、妯娌不睦的醜事,所以才格外愛搬弄彆人家的口舌呀!”
喬翎倒抽一口涼氣,指著她道:“噫——急了!”
淮安侯夫人當場破防:“你在胡說什麼?我有什麼好急的?!族譜上我是他的母親,打小就養在我身邊,怎麼不是我的兒子?!”
喬翎又抽一口涼氣:“說這麼多,看起來是真急了!”
淮安侯夫人氣急敗壞:“你!真是不識好歹,一個窮門小戶出來的娘子,什麼好東西都沒見過,我好心給你送如此重禮,你卻這樣……”
喬翎甚至於還沒有開始反擊,梁霸天就先一步勃然大怒——我是這窮酸娘子的婆婆,說她幾句也就罷了,你算老幾,也敢當著我的麵說她?!
你兜裡那仨瓜倆棗,也敢在我麵前丟人現眼!
她冷笑一聲,斜睨著淮安侯夫人道:“您這麼重的禮,我們家媳婦哪兒拿得住?您還是好生揣著,小心藏著,當心彆叫貓叼走了,以後留著當傳家寶用吧!”
又轉頭告訴陪房:“去把我庫裡找兩匣子寶石給她玩兒,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何必小心守著,不知道的,當我是要飯的呢!”
淮安侯夫人摸著自己的腰包,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喬翎倒是沒想到還有飛來橫財,受寵若驚,眼睛鋥亮,無聲的問:“真給我呀?!”
梁氏夫人嫌她丟人,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
喬翎一點也不生氣,反倒感動的不得了,依依的拉著梁氏夫人的袖子舍不得鬆開:“婆婆,你對我這麼好,真的叫我無地自容。”
她慚愧不已:“我雖然看起來忠厚老實,可實際上,之前背地裡沒少說你壞話……”
梁氏夫人:“……”
正待說些什麼,這時候卻打外邊來了個女孩兒,約莫十歲出頭,眉眼精致,進門之後先加重語氣道:“母親,今日可是弟弟的滿月禮啊!”
淮安侯夫人猛然從暗色的情緒之中驚醒,嘴唇囁嚅幾下,憐愛的看一眼繈褓中的小兒,垂下眼去。
那女孩兒又向梁氏夫人與喬翎道:“委實是對不住,府上宴客,居然同客人生了齟齬,實在不該……”
說完,竟向二人行了大禮。
梁氏夫人沒有搭腔,隻遞了個眼神過去。
喬翎趕忙將她攙起:“這怎麼承受得起?”
那女孩順勢站起身來,感念不已:“娘子寬宏大度,越國公府也是忠厚人家,怪道說是天作之合呢!”
喬翎心想,這女孩子的心智和口齒,當真是強過她母親太多了。
這樣出了門,她跟梁氏夫人怎麼好意思說淮安侯夫人的是非?
如此你來我往的推拉幾句,外邊也另有彆的賓客要來,婆媳倆便順勢退出門去。
喬翎邁過門檻,又回頭去看屋內。
淮安侯夫人對於方才之事顯然還有些氣不過,麵朝床內,並不做聲。
那女孩兒立在一邊,臉孔有一半隱沒在光線之外,神情晦暗的看著她的弟弟。
……
走出去一段距離,四下裡無人,喬翎才低聲問梁氏夫人:“婆婆,那孩子真不是她生的呀?!”
梁氏夫人語氣輕快道:“當然不是,我難道會撒謊嗎?”
喬翎聽她聲音,就知道她其實也在為嗆住了淮安侯夫人而快意,遂趁熱打鐵,又問道:“那那個孩子是怎麼回事?怎麼……”
梁氏夫人不屑道:“她自己腦子有病,不立親生的女兒,卻去立彆人生的兒子做世子,還發了癲似的這麼高興!”
又冷笑道:“你且等著看吧,這淮安侯府的爵位,日後不定會花落誰家呢!我不信那女孩兒會樂意將偌大的家業拱手給異母的弟弟,可偏又攤上了個糊塗的娘,以後骨肉相殘都不奇怪!”
喬翎不奇怪梁氏夫人看出了這一點,隻是多問一句:“那女孩兒就是淮安侯夫婦的長女?”
梁氏夫人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仿佛是叫令慈?應該是這個名字。”
婆媳倆被引著去了宴客之處,卻不是慣常的前廳,而是府中高台。
夏日裡天氣炎熱,來客又多,倘若全都悶在屋子裡,氣味難聞之外,冰甕也難以發揮作用。
是以這回淮安侯府上設宴,便將地點設置在了高台之上,不僅可以享用一下半空中幽微的涼風,也可以遠眺神都城中的風景。
此外,另有人在高台四角設置了冰甕,侍從們轉動風扇,將那涼氣送出。
喬翎和梁氏夫人婆媳倆到的時候,彼處已經有了許多女客,喬翎跟在梁氏夫人身後進去,略一打眼瞧見上首處一人,居然有種直視太陽一般的明亮感。
因為那實在是個她見所未見的美人。
張玉映是美麗的,然而較之此人,卻也遜色了三分歲月的醇厚。
梁氏夫人也是美的,然而較之此人,卻仿佛憑空少了三分高華。
年紀大抵也不輕了,隻是該怎麼說呢,那種與生俱來的神韻與絕麗,卻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反倒愈發彰顯風華。
喬翎恍惚間猜到了此人是誰,也終於能夠明了先前梁氏夫人口中對於朱皇後的推崇。
果不其然,張玉映一見她神色,便會意的在她耳邊道:“那一位,便是如今的定國公夫人,也就是朱皇後的母親。”
喬翎心說:果然如此!
繼而便不由得想,定國公朱氏戍守的便是東方呢。
《博物誌》有言,東方少陽,日月所出,山穀清,其人佼好。
大抵正是如此了。
梁氏夫人倨傲,朱氏夫人似乎也不遑多讓,雙方簡短而淡漠的交換了幾句寒暄,便就此緘默起來。
喬翎忍不住偷偷地看朱氏夫人一眼,再看一眼,最後梁氏夫人大抵是覺得她丟人,狠狠瞪了她一眼,喬翎這才悻悻的收斂了。
轉而拉著張玉映的手,在她手心裡寫字。
“她好漂亮!!!”
張玉映跪坐在她身後,雙目平視,神色自若的在喬翎掌心寫字。
“定國公府朱家出美人,為本朝之最,神都才子佳人的評選是有年歲限製的,婚嫁之後也不再參選其中,我隻是撿了朱家沒有適齡娘子的便宜罷了。”
又寫:“梁氏夫人時代,神都第一美人是朱皇後,朱皇後入宮之後,第一美人是朱皇後的妹妹,朱三娘子。”
喬翎心下暗暗讚歎了一會兒,忽然又覺得不對,於是又拉著張玉映的手,很認真的回複:“那朱夫人的娘家呢?”
能生出朱夫人這樣的美人,很難說是撞大運的結果,起碼朱夫人的父母應該生的好看才對。
且朱夫人又能做國公夫人,想來家世應該不壞,沒道理除了她之外,再沒出過一個蜚聲神都的美人啊!
沒成想,張玉映卻告訴她:“朱氏夫人並非高門出身,而是來自江湖,定國公年少遊曆天下,與她相遇,繼而有了感情,於是將她帶回神都,結為夫妻。”
喬翎大吃一驚:啊?!
張玉映又告訴她:“曆代朱家的家主都是這麼做的。他們更傾向於做純臣,也不會讓無能之人繼位國公。繼承爵位的人,無論男女,都不會在高門之中揀選另一半,反而喜歡叫他們去行走天下,增長見聞的同時,得一一心人。”
喬翎深為詫異,複又有些感慨:“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張玉映同樣有些羨慕:“朱家的家主們都是這樣過來的,所以夫婦之間從無異生之子,選取的妻子或者丈夫又都是美貌之人,也難怪一代代下來,全都是美人兒了。”
喬翎心裡邊感慨不已:“原來還有這種人家呢!”
正思忖著,那邊已經有人同梁氏夫人說起話來了,提的還是先前越國公府的緋聞,隻是話裡並沒有看笑話的意思,倒像是在替梁氏夫人開解。
喬翎偷眼瞧著婆婆的神情,便知道她同這位夫人是相熟的,略微往後一偏身子,果然聽張玉映小聲告訴自己:“那是成安縣主——縣主的夫婿,便是京兆尹太叔洪。”
喬翎瞬間明白了。
縣主,宗室女嘛。
論輩分,該是梁氏夫人的表姐妹。
是以她在接到梁氏夫人的眼色之後,很識相的接了下去:“這件事情嗎?其實是誤會呀。先前往鄭國公府上去的時候,我已經請裴夫人代為解釋了呀,怎麼,她沒說嗎?”
喬翎眉頭緊皺:“真沒想到,裴夫人居然是這種人!”
裴夫人剛進來,就聽喬翎在說自己的壞話。
她臉一下子黑了,窩著火,麵無表情的進了廳中,繼而重重的咳嗽一聲。
侍女們端著冰鎮了的果子魚貫而入,另有人送了銀叉子和果茶過來,沒敢摻和這些貴客們之間的交鋒,放下東西,行個禮,便忙不迭遁走了。
喬翎於是就起身給裴夫人遞了個橘子,還滿臉不解的問:“您怎麼沒跟彆人說清楚呀?我婆婆待我一向是很好的,眾所周知,她也是個和善體貼的性子,沒成想那天氣呼呼的回去,我一問,才知道是外邊有些魯王謠傳我們家婆媳不睦,哎呀,這可真是……”
裴夫人聽完,倒是有些拿不準這個喬翎到底是不是真蠢,還是真就是這麼靈光了。
隻是惦念著丈夫同自己說的話,她便也就接過那個橘子,順坡下了:“唉,魯王殿下……”
不做過多的評價,隻是歎一口氣。
其實這就夠了。
喬翎也跟著歎了口氣:“唉,魯王啊……”
成安縣主也歎了口氣:“唉,魯王啊……”
梁氏夫人撿起銀叉子來,插了一顆金黃的杏子來吃,咽下去之後,也歎息一聲:“唉,魯王啊……”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魯王英年早逝了,惹得大家夥這麼唏噓。
就在這時候,卻聽遠處傳來一聲轟鳴,真如地動山搖,緊接著,眾人便覺自己身下有些細微的搖晃。
正茫然無措間,忽然有人驚呼一聲:“看那邊——”
眾人順著其人指的方向去看,卻見彼處濃煙滾滾,不是著火升騰起的白煙,而是建築倒塌之後的滾滾煙塵。
眾人為之驚愕不已。
終於有人反應過來,不甚確定的道:“仿,仿佛,是魯王府上?”
裴夫人霍然起身。
場中驚呼之聲此起彼伏。
“啊?魯王府?!”
“這麼高的樓塌了,魯王是否安然無恙?”
“他不會正在樓上吧?!”
這時候就聽“當啷”一聲輕響傳入耳中,而眾人正是敏感之時,不由得齊齊望向聲音來援。
卻是梁氏夫人手裡的銀叉子落到了地上。
她臉色略有些蒼白,捂住心口,作驚嚇狀:“這麼大的動靜,實在是……”
再仔細一看,地上卻掉了兩個銀叉子。
另一個銀叉子的主人、先前正在喂喬翎吃果子的張玉映同樣臉色微白,捂著心口:“小女膽小,叫諸位見笑了……”
眾人見狀,倒也不覺得奇怪。
這麼大的動靜,誰沒被嚇一跳?
更彆說,張小娘子同魯王的關係幾乎是人儘皆知,而魯王同越國公府的齟齬,也已經被翻到了台麵上。
倒是有些人暗地裡對梁氏夫人有些不屑。
平日裡看起來那麼張狂,沒想到卻是個經不了大事的,區區一聲震響,都能被嚇成這樣!
沒有人知道梁氏夫人這會兒在想什麼。
正如同沒有人知道張玉映這會兒在想什麼。
但此時此刻,她們二人心裡澎湃著的那種情緒,的確是可以共鳴的。
確定眾人的目光重新挪到遠處那片廢墟上之後,梁氏夫人和張玉映不約而同的看向了疑似法外狂徒的喬翎。
喬霸天原本還在隨大流張望,察覺到投來的兩道目光之後才茫然回頭,繼而有所會意,洋洋得意的朝她們擠了下眼。
靠近兩人一點,她壓低聲音道:“我就說要找人弄他!”
梁氏夫人:“……”
張玉映:“……”
汗流浹背了朋友們!
狂徒竟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