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男子大吃一驚,替她倒了杯酒,繼而又津津有味道:“你好大膽,居然敢當著那麼多賓客的麵做這種事!”
喬翎一口將杯中酒飲下,歎一口氣:“唉,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又問他:“尊駕是怎麼進來的?”
那中年男子輕描淡寫道:“跟人吵了一架,我氣急敗壞之下,往他臉上啐了一口!”
喬翎咋舌道:“啊?這就被關進來了?”
她當即拍案道:“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再想想又覺得不對勁:“……你啐的誰啊?”
中年男子挑起一邊眉毛來,朝她眨了下眼。。
喬翎肅然起敬,當下毅然舉杯:“來乾一個!”
兩人舉杯,一飲而儘。
喬翎向那中年男子說了自己名姓,又道:“還沒有請教尊姓大名?”
那中年男子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給她看:“在下盧行盧夢卿。”
喬翎豁然開朗:“原來是你?!”
她不由得麵露驚歎:“我還沒到神都的時候,就聽車把式提過你的名字,說你是三都才子……”
又想到先前薑二夫人給她的那本冊子,如若沒記錯的話,這位鼎鼎大名的三都才子此時正為中書令,既有三都才子的美名,又做宰相,堪稱是文壇政壇兩得意。
此時見到,不禁有些會意過來了:“難怪先前在越國公府宰相席上沒見到你!”
盧夢卿朗然失笑,一語雙關:“今夜越國公府一定很熱鬨!”
他撕了個雞腿,一點也不在意形象的開始吃:“去了幾位宰相?”
“三位,”喬翎一一數給他聽:“有位唐相公……”
盧夢卿說:“那是門下省的侍中唐無機。”
喬翎說:“還有位柳相公……”
盧夢卿說:“那是尚書省的左仆射柳直。”
喬翎再說:“還有位俞相公……”
盧夢卿說:“那是出身小魚家的中書令俞安世。”
喬翎“哎”了一聲:“小魚家——”
盧夢卿笑道:“這個稱呼是不是很有意思?因為他姓俞,十二侯爵之首的中山侯府同樣姓庾,為了區分兩家,所以就把中山侯府稱為大魚家,把俞相公的門戶稱為小魚家了。”
喬翎明白了,又說:“那這麼算一算,還有兩位宰相沒去呢!”
“就這些了,”盧夢卿說:“尚書省還空置著一位宰相,右仆射至今無人,倒是還有一位侍中,即韓曄韓少遊……”
說到此處,他神情微黯:“隻是他前不久剛剛被奪了官,正在家閉門自省,當然也去不成了。”
喬翎覷著他的神色,若有所思:“這事兒同盧相公入獄一事有關嗎?”
盧夢卿臉上笑意斂起,目光沉鬱,點了點頭。
喬翎於是又給他倒了杯酒。
盧夢卿為之失笑,舉杯相敬,一飲而儘。
喬翎先前連騎馬帶舉行儀式,著實餓了,沒見著吃的也就罷了,這會兒真的見到,就好像體內覺醒了一隻饕餮似的,狼吞虎咽的往裡炫飯。
反倒是盧夢卿胃口不大,一隻雞腿捏在手裡,細嚼慢咽了半天,也沒吃完。
小奚還沒有走,他們說話的時候,就站在一邊靜靜的候著,這回兒看他們說完了,才道:“韓家那邊我每天都去一次,衣食都細細的問了,沒什麼缺的,倒是韓太太很牽掛太太您,怕您在獄中有什麼不便……”
喬翎腦子轉了一轉,才反應過來“韓太太”大概是被免職的那位韓相公,而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位太太,這短暫的空檔,盧夢卿已經稍顯無奈的“哎”了一聲。
“少遊這個人就是這樣,天生的操心命。”
他本也是健談的性格,又與喬翎有些投契,現下喝一口酒,打開了話匣子:“偏還是個倔種,明知道有些事做了會得罪人,但還是要做,明知道有些話聖上不喜歡,但還是要說,我問他為什麼,他說,總要有人去說,去做的……”
看喬翎麵露茫然,又失笑道:“我忘了,你初來乍到,想必還不知道他。”
喬翎見他酒杯空了,便又給他倒了一杯,笑道:“盧相公說了,我不就知道了?”
盧夢卿“唉”了一聲:“你可知道,他這回是為什麼被罷了官?”
喬翎搖頭:“並不知道。”
盧夢卿眉頭原本還皺著,看她幾眼,不知想到什麼,忽的笑了:“你要是見了少遊,或許會合得來,說起來,他被罷官的表麵緣由同你進京兆獄的緣由是一樣的——他在下朝的時候,抄起笏板把劉大的腦殼打裂了!”
喬翎不由得問:“這個劉大是誰?”
盧夢卿說:“就是皇太後的弟弟、大公主的外祖父。”
喬翎大吃一驚:“啊?!”
又問:“這是為了什麼?”
盧夢卿臉上浮現出一抹輕蔑:“劉大的小兒子向來紈絝,人亦桀驁,幾番強搶民女,都被承恩公府想方設法壓下去了,這次他跟幾個狐朋狗友喝得酩酊大醉,擄走官家女,那女郎抵死不從,劉大酒後狂悖,居然將人掐死。”
“事後那家人告到了京兆尹,因為涉及皇親國戚,又是承恩公之子、皇太後的親外甥,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三司會審。”
“刑部尚書主張殺人者死,然而承恩公之子在八議之內,又是八議之首的‘議親’,論定應該杖八十,流三千裡。”
“禦史台先前便奏過承恩公府數樁不法之事,這回將先前此子數樁不法之事合訂上奏,主張死刑。”
“大理寺就要圓滑的多,一說‘八議’議親,二說其人並非主動設計殺人,而是失手殺人,是過失而非故意,兩者的性質截然不同,主張杖八十,徙三年,重金以償苦主……”
喬翎默然,繼而道:“重金以償,可是那女孩子死了啊……”
盧夢卿臉上嘲弄之色愈盛:“此案由少遊督辦,他力主從禦史台之見,裁決劉氏子死刑,奏疏倒是遞了上去,最後批下來的,還是從了大理寺的提議。甚至於承恩公報了幼子驚懼之下臥病,連那三年的監禁,也不知是否能夠達成了。”
喬翎聽了都覺得生氣:“怎麼能這樣呢?那是一條人命呀!”
盧夢卿有些無言,又疲憊道:“連苦主都撤訴,接受了這個結果,旁觀人又能怎樣呢。”
喬翎臉上神色微動,心內五味雜陳,很能夠明了那位韓相公彼時的心情。
三種裁決方案遞上去,聖上選了最輕的一種,可見是有意要包庇母家的,苦主家吃的是朝廷的飯,眼見至尊如此作態,難道還要為了一個已經失去的女兒,搭上一大家子人的未來嗎?
再多的憤懣和苦澀,都隻能往肚子裡咽了。
而韓相公他,麵對著偏幫凶手的至尊天子和張狂得意的承恩公府,又怎麼能去責備失去了女兒、又迫於形勢不得不忍氣吞聲的苦主呢。
怨氣不得發,苦楚不得伸,這才有了下朝之後的憤然一擊吧……
盧夢卿說的不錯,喬翎果然很能理解韓相公當時的心情:“換我我也打!”
又說:“我要是個光棍的話,皇帝我都要過去給他一下!”
他的親戚是親戚,人家的女兒就不是女兒嗎?!
喬翎想到這裡,不由得有些黯然:“這還是事情鬨大了,苦主是官家出身呢,從前沒鬨大的事情,那些平頭百姓家的女孩兒,又有誰去幫他們呢?”
盧夢卿沉默的聽著,一時無言。
牢舍內的氛圍有些沉鬱,兩人悶悶的喝了口酒。
過了會兒,喬翎問:“劉大死了嗎?”
盧夢卿道:“就是前幾天的事兒,他要是死了,你應該能接到請柬的。”
喬翎“哎”了一聲:“真可惜!”
想了想,又說:“不過也好,真要是死了,韓相公的罪責怕就大了。”
盧夢卿就在這時候補了一句:“不過看著也就是這段時間了。”
喬翎的心往下一沉:“啊?!”
馬上道:“那韓相公怎麼辦呢?”
盧夢卿於是就挺起胸膛來,語氣輕快道:“這不就到了我出場的時候了嗎?”
“當時少遊奮力一擊,劉大當場就倒下去啦,群臣慌張,自然有人去請了已經離朝的聖上回來,另有人去請禦醫。”
喬翎會意的道:“聖上一定很生氣吧?”
盧夢卿說:“所以我要勸他啊。”
“我就說陛下,韓相公他是正三品的宰相啊,八議之中,也占了‘議貴’這一項,您應該酌情赦免他的,且他的本意隻是懷著玩笑的心情打承恩公一下,並沒有要殺人的意思——哪有在大庭廣眾之下殺人的?這不是故意,是失手啊。”
“您能寬恕一個在外邊敗壞皇親國戚聲名的紈絝,難道還不能寬恕一個忠心耿耿、辦事牢靠的宰相嗎?”
喬翎:“……妙啊!”
又問:“皇帝是怎麼說的?”
盧夢卿道:“聖上聽完臉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可能是覺得我說的很有道理吧,但還是說,有過的是劉氏子,並非承恩公,這不能一概而論……”
喬翎:“然後呢?”
盧夢卿開朗的笑:“哈哈,我過去啐了他一口,說陛下,您真是不要臉呢!”
喬翎肅然起敬,馬上又幫他倒了杯酒:“乾得漂亮!”
盧夢卿哈哈笑著,正待言語,忽聽外邊傳來一陣言語聲,夾雜著壓低了的詢問和殷勤的回答,一路往這邊來了。
倆人對視一眼。
盧夢卿問:“這回總該是找你的吧?”
喬翎忖度著說:“應該是。”
不多時,稍顯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獄頭很快出現,往喬翎的牢舍裡看了眼,見沒人,他顯而易見的怔了一下。
再往旁邊一瞧,頓時露出了一個相當複雜的表情來。
尋常人進監獄都要鬱卒一段時間的,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呼朋引伴了啊越國公夫人……
獄頭心下暗暗佩服,又躬下身道:“喬夫人,越國公來了。”
喬翎大吃一驚:“啊?!”
又補充一句:“叫我太太!”
繼而她趕忙起身迎了出去:“這裡邊多冷啊,他穿厚衣服了沒有?怎麼也沒人勸勸他呢……”
盧夢卿在旁邊笑:“你們夫妻倆雖然還沒見過麵,但是感情倒不錯嘛——我沒說錯吧,見過麵了嗎?”
喬翎搖頭說:“沒有。”
出了盧夢卿的牢舍,她抬頭去看,就聽見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自階上傳來。
雖然是夏日裡,然而地牢陰冷,薑邁圍著狐裘,卻仍舊有長身玉立之感。
那細密的絨毛外露出一張玉石般的麵孔,油燈昏黃色光芒跳躍的地牢裡,居然像是幽幽的在散著光輝。
又像空穀裡一枝脆弱又美麗的蘭花。
休休有容,神姿清發。
喬翎看得怔住。
說起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的麵對麵。
她嘴唇動了動,鬼使神差的冒出來一句:“你怎麼自己把蓋頭掀了?”
對麵那枝蘭花輕輕地嗬出一口氣,打量一下地牢四遭,終於將目光轉到她麵上。
語氣柔和,但也無奈:“你怎麼搞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