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邁沒有離開, 反而在她旁邊落座:“你們繼續吧。”
喬翎看了眼太陽,同侍從道:“去拿一柄傘來。”
侍從迅速取了來,在薑邁身後撐起。
喬翎尤且有些不放心:“要是覺得不舒服, 就先回去吧,我過會兒就追過去了。”
薑邁輕笑著搖頭:“沒事的,你放心。”
喬翎憂心忡忡的看著他。
這會兒打旁邊斜逸過來一聲笑:“賢伉儷真是羨煞旁人啊!”
喬翎側目去看,卻見來的是個年輕郎君, 著花色圓領袍,臉上嵌了一雙狐狸眼。
張玉映借著衣袖遮掩, 稍用力在她手上捏了一下, 低聲介紹:“這是烏十二郎。”
原來是烏氏的公子。
喬翎明了了張玉映的意思——這個烏十二郎,是個麻煩的人, 客氣的朝他點了點頭。
烏十二郎笑吟吟的近前,那商販趕忙躬身向主家的公子行禮。
烏十二郎朝他擺了擺手:“你去吧。”
那商販再行一禮, 退到了一邊。
生著一雙狐狸眼的烏十二郎看看承恩公, 再看看喬翎,歎了口氣:“兩位貴人想要買同一個女奴, 又都不吝千金,該當如何處置, 實在叫人為難。”
承恩公沒好氣道:“價高者得便是了,有什麼好為難的?”
烏十二郎卻沒有惱, 語氣反倒愈發柔和:“再繼續叫價, 隻會更傷和氣, 你加我增, 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我倒是有個主意,不妨一局定勝負,二位以為如何?”
薑邁抬起眼簾, 淡淡看了看烏十二郎,繼而重又將眼瞼垂了下去。
承恩公為之皺起眉頭:“你想怎麼定勝負?”
喬翎也道:“十二郎不妨說來聽聽。”
烏十二郎笑著朝幾人拱了拱手,言簡意賅:“二位貴人在紙上寫個價格,價高者得,童叟無欺。”
承恩公眼珠轉了轉,笑著說了聲:“好,就這麼辦!”
繼而他看向喬翎,挑釁似的抬了抬眉毛:“越國公夫人,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喬翎沒看他,而是覷著烏十二郎,輕輕吐出來一句:“好,就這麼辦。”
烏十二郎好像沒有察覺到兩方言語和視線當中所投射出來的意味,一拍手,便有人送了契書來。
張玉映立在喬翎身邊,看得最是真切,瞟一眼那張權責明確、決計抵賴不得的契書,神色幾不可見的晦暗了一瞬。
她意識到,烏十二郎打算借著王娘子,狠宰自家娘子一刀。
承恩公是個混不吝的人,他是不要臉的,填一個高價上去,倘若最後兩方比較,即便他出的更高,他怕也不會認的——因為眾所周知,他不要臉。
可是自家娘子不一樣,看似混不吝,實則是個骨頭很硬的人,白紙黑字簽下來的事情,她一定會認的!
承恩公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不會在上邊填一個天文數字——儘管他不怕丟臉,但是能叫仇人大出一筆血,豈不是好過人前丟臉?
所以他會填一個自家娘子,亦或者說越國公府能夠支付,但是會異常痛心的一個數字。
該怎麼界定這個數字呢?
方才越國公薑邁推出去一張麵額五十萬兩的巨額票據!
張玉映幾乎可以肯定,承恩公一定會填五十萬兩!
如果自家娘子出的價格比這要低,那他就會賴賬。
如果娘子出的價格比這要高——有什麼比眼見著仇人出這麼大一筆血買一個原本作價十兩的女奴還要痛快的事情?
他是不會虧的!
張玉映心知自己該規勸娘子一下的,隻是最後她什麼都沒有說。
她能想到的,娘子也能想到,又有什麼必要開口?
倒是越國公……
張玉映不動聲色的看了眼一直靜坐在旁邊的薑邁。
薑邁連眼皮都沒動一下,隻是同喬翎又說了一句:“沒有關係。”
喬翎眨一下眼,朝他點點頭,再轉而看著麵前的那張契書,卻沒有急著動筆,而是很誠懇的同烏十二郎道:“我覺得,五萬兩已經很多了,畢竟最開始的價格隻是十兩,你說呢?十二郎。”
烏十二郎微微一怔,繼而微笑道:“夫人可以在上邊填任何您想填寫的數額。”
承恩公嗤笑一聲:“玩不起就不要玩啊,現在低頭,我是不會死追著不放的!”說著,在自己的那張契書上簽了字。
喬翎“噢”了一聲,繼而糾正一下烏十二郎:“叫我太太。”
烏十二郎又是一怔,旋即從善如流:“好的,喬太太。”
喬翎也在上邊填了數額。
兩張折疊起來的契書遞上去。
烏十二郎展開了承恩公那張,輕聲報出了上邊的數額:“五十萬兩。”
承恩公臉上含著一絲嘲弄的笑,並不言語。
烏十二郎也不介意,旋即展開了第二張契書,饒是心裡早有預測,巨石落地的那一瞬,他呼吸也不免有轉瞬的停滯。
很快他微微笑了起來:“越國公夫人出價五十萬零十兩。”
“天啊,越國公夫人真是正義凜然,視金如土啊!”
承恩公誇張的笑了起來,繼而站起身,用力的拍著手:“從前彆人說越國公夫人嫉惡如仇,品行高尚,我還以為是虛言,沒想到今日您居然願意為了一個作價十兩的女奴一擲五十萬兩,真是叫鄙人佩服的五體投地啊!”
烏十二郎大獲全勝,當然也不吝嗇於幾句褒讚:“國公說的很是,要說俠肝義膽第一人,本朝舍喬太太其誰?”
周遭那些圍觀完全場的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或是幸災樂禍的讚譽起來。
周遭成了一片喧鬨的海洋。
五十萬兩啊!
十兩銀子,就夠一個尋常人家嚼用一年!
公候之家嫁女,不算嫁妝的話,一萬兩就足以籌備一場隆重的婚事了!
皇子公主開府,也不過二十萬兩!
如今越國公夫人眨眨眼的功夫,竟就丟出去五十萬兩!
所有人都忽略了後邊還有一個十兩——但是跟前邊那個五十萬兩比起來,那十兩還算什麼呢?
因為數額太小,甚至於都沒必要當回事。
烏十二郎笑微微的拍著手,承恩公誌得意滿的笑,倒是沒人催促,但喬翎還是很自覺的掏出了荷包:“那張被我打爛的桌子,要多少錢?”
烏十二郎楞了一下,沒想到這時候她居然還有心思惦念一張桌子。
他不以為意:“那點破爛東西,不值得放在心上,太太無需賠付。”
喬翎說:“要賠的。”
烏十二郎倒是也沒強求:“太太給兩錢銀子就是了。”
喬翎於是就挑了塊差不多有兩錢重的銀子放在桌上:“應該夠了吧?”
說真的,以烏家的家業,烏十二郎看這兩錢銀子一眼,都是這兩錢銀子賺了……
但是這兩錢銀子的原主人是越國公夫人,是為他創造了淨利潤五十萬兩的喬太太,所以即便對方說,要他把這兩錢銀子拿到祠堂去供奉一晚上,他也會照做的。
烏十二郎很認真的看了看,繼而很認真的告訴喬翎:“太太,足夠了。”
喬翎於是又從荷包裡取出來一張十兩的銀票,推出去:“這是那十兩銀子,你看看,對不對?”
烏十二郎很耐心的看了一看,繼而很認真的告訴喬翎:“太太,對的。”
眼見著就是要接收最要緊的勝利果實的時候了,甚至於烏十二郎嘴上在跟喬翎說話,餘光已經不自覺的看向薑邁伸出來的手——
不曾想喬翎伸臂去握住了薑邁遞過來的手,繼而輕輕向後一推,又從荷包裡摸出來了什麼東西,轉而問烏十二郎:“有沒用過的契書沒有?”
烏十二郎臉上的笑頓住了,深深看她一眼,倒是沒說什麼。
一擺手,便有人送了空白契書過來。
承恩公在旁替烏十二郎張目:“越國公夫人,你不會是打算賴賬吧?白紙黑字簽下來的,這會兒又要抵賴,你丟的起這個臉,越國公府丟不丟得起?!”
周遭還有人起哄:“喬太太,彆縮頭啊!”
喬翎瞥了承恩公一眼,卻說:“本來這麼乾,我是有點不好意思的,再一想你有今日靠的是誰,就特彆好意思了。”
承恩公聽得莫名,烏十二郎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檔口已經有人送了契書來。
喬翎接到手裡,擺在麵前,又問烏十二郎:“有印泥沒有?”
這一回,烏十二郎有話要說了:“喬太太,我這邊覺得呢,您要是方便的話,最好是一次兌付,免得咱們以後行事麻煩,您說呢?”
喬翎說:“我就是打算一次兌付啊——我就在這兒坐著,你拿到錢之前,我不走。”
烏十二郎心下驚疑,又覺疑惑,心想,越國公手裡不就有一張五十萬兩的票據嗎,為什麼要舍近求遠?
轉而又想,反正她自己說的,拿到錢之前,她不走,怕什麼?
馬上吩咐下人:“傻站著做什麼?還不去給喬太太取印油來?”
東市本就便宜,很快便取了來。
烏十二郎在旁看著,就見喬翎手裡握著一枚印章,朝底部哈一口氣,蘸一下印泥,繼而將其清清楚楚的蓋在了那張空白契書上。
烏十二郎不由自主的靠近了一點,想要看清楚印章上的字樣。
喬翎卻已經將那張加蓋印章的契書遞了過去:“上邊有地址,連同之前那張我簽了五十萬零十兩的契書一起送過去,會有人給你兌付的。那邊兌付之前,我不走。”
烏十二郎將信將疑,隻是卻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展開那張加蓋印章的契書一看,卻是個相當複雜的紋樣,中有圓環形的十幾位編碼,底下是地址……
倒是在神都城內的顯貴地段。
他本也是個年輕人,不由得被喬翎這一係列古怪的舉止惹起了好奇心。
心想,神都城內,還有這種地方?
我也不是窮鄉僻壤出來的,先前怎麼聞所未聞?
當天就能兌付五十萬兩的巨額票據——這得是何等體量的財莊,先前何以籍籍無名?
越是摸不透,態度上便愈發要客氣。
烏十二郎遂向喬翎行個禮,客氣道:“太太與國公且歸家去吧,您二位是貴人,怎麼會賴賬?倒是此處人多浮躁,怕是不便。”
喬翎反而不肯走:“等你兌付完,確定無誤之後,我再走。”
她越是如此作態,烏十二郎心裡就越沒底,深施一禮,再三吩咐侍從們好生照應,自己則帶著人,循著地址去了。
喬翎又勸薑邁先回去:“還有的等呢!”
薑邁很好奇:“你蓋的是什麼章,真的能取出錢來?”
喬翎臉上信心滿滿,心裡邊實際上也有點沒底,手捂著嘴,悄悄說:“我覺得能,韓相公說能的。”
原想把章蓋在薑邁手心裡的,怕不好洗,便蓋在自己手心上了:“喏,你看。”
薑邁微露詫異之色。
喬翎見狀也有點詫異了:“你認識?”
薑邁問:“你是一位公主?”
喬翎被他問住,稍有點結巴道:“難道我不是嗎?”
薑邁欲言又止。
喬翎被勾起了好奇心,拖著椅子往他麵前湊了湊:“你居然認識這個章?”
薑邁有些無奈:“聽說過一些,且下邊的地址,難道不是宗正'寺嗎?”
……
烏十二郎直到迫近目的地之後,才意識到,那地方居然是宗正'寺的地盤。
這本也不奇怪。
他乃是豪商之子,即便背靠顯貴,也沒有同宗正'寺打交道的機會,隻知道那片地方全都是衙門,具體是哪家衙門,就有所不知了。
印章下邊的地址極其迫近宗正'寺,但又不是宗正'寺,到了地方之後烏十二郎勒住馬,不由得遲疑起來。
他心想,難道是越國公夫人耍我?
又覺得不太像。
好端端的,何必撒一個這麼容易被戳破的謊?
東市離宗正'寺又不是十萬八千裡,需要幾個月才能打個來回。
烏十二郎與侍從們在宗正'寺門前逡巡遲疑,終於惹了門吏過來,見他衣著華貴,倒還客氣:“尊駕有何貴乾?”
烏十二郎索性下了馬,展開手裡的契書給他看:“這個地方,是在這兒嗎?”
門吏盯著看了幾眼,神色古怪起來,跟他說:“你且等等,我去問一問。”往門內去了。
烏十二郎心裡犯起了嘀咕。
他心想,原來還真是在這兒?!
我之前怎麼不知道還有這事兒?!
過了會兒,便見那門吏小跑著出來招呼他:“跟我來!”
烏十二郎滿腹疑竇的進去,一直被帶到了宗正丞麵前去。
到這會兒,烏十二郎心裡邊已經十分驚疑了。
宗正丞經手多了皇室的私隱爛賬,神色反倒從容,瞥了他一眼,問:“賬單在哪兒?”
烏十二郎驚愕的張開了嘴,心想,原來宗正'寺還有大額票據托管的業務?!
這是他們的職權範圍嗎?
躑躅著遞了兩張契書上去。
宗正丞看了一眼,先瞄到了一個五十,不由得在心裡嘀咕,五十兩也要報賬,真是臭窮酸!
正要往上邊蓋章,忽然覷見“五十”後邊還跟著一個毛骨悚然的“萬”,手裡的章“當啷”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再三確認,終於意識到,是五十萬兩!!!
五十萬兩!!!!!
五十萬兩啊啊啊!!!!!!
乾什麼能花五十萬兩?!!!
雇凶刺殺聖上都用不到這麼多錢吧?!!!!
宗正丞滿心驚詫的去翻另一張契書,反複看過之後,驚疑不定的問烏十二郎:“買了個女奴,作價五十萬兩?!!!”
因為他氣勢太盛,一時之間,烏十二郎居然沒敢作聲。
宗正丞一掌擊在案上,厲聲道:“我問你話,你難道聽不見?!!!”
烏十二郎戰戰兢兢的點了點頭。
宗正丞見狀反倒平靜了下來,放下手裡的契書,心平氣和的問他:“你叫什麼?”
烏十二郎不安的說了自己的名字。
宗正丞知道了:“烏家的人?烏留良是你什麼人?”
烏十二郎蹙一下眉:“是我家祖父。”
宗正丞點點頭,站起身來:“數額太大,我做不了主,你隨我來,去找個能做主的人。”
烏十二郎滿腹忐忑的跟了上去。
沒過多久,宗正少卿一口茶嗆在了喉嚨裡!
“五,五十萬兩?!”
他勃然大怒:“什麼女奴值五十萬兩?!金子打的嗎?!就算是金子打的,也不值五十萬兩!!!”
宗正丞麵無表情道:“明尊,賬單在這兒,印章也在這兒,兌付還是不兌付啊?”
宗正少卿叫烏十二郎到自己跟前來,又問了一遍他的出身,繼而再沒理他,果斷使人出去:“天殺的,買個女奴,敢收五十萬兩?!烏家養的獅子不僅膽子大,胃口也好,什麼人都敢咬一口!!!”
“叫烏留良來,我就坐在這兒,叫他來咬我吧!!!”
他心想,老子他媽的可是替皇室收賬的!!!
堂堂皇室,還能他媽的叫一個商人給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