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的雅間裡早就有了一位等待已久的客人,坐在屏風後聽見推門聲響起,不由得笑道:“公主還是來了。”
大公主自袖中取出一片織金的衣料,擺到進門處的條桌上,淡淡道:“因為這的確是進獻給皇室的錦緞,而你又在信中說,有一個知道之後絕對不會叫我後悔的秘密想說給我聽。”
那人笑著應了聲:“不錯。”
大公主遂開門見山道:“如今我已經到了,你大可以開口了。”
客人卻說:“在告知您這個秘密之前,我想先告訴您我的態度——或許我們是可以合作的,殿下。”
大公主不置可否,隻說:“等我聽完再說。”
“您可真是……”
客人有些無奈的笑了起來,倒是沒有再賣關子:“公主是當今天子的長女,論才乾和品性,也要勝過您的弟弟、今上的長子楚王,是以您應該覺得,自己有很大的概率能夠坐上那個位置吧?”
大公主並不接腔。
客人對於她的沉著並不意外,繼續道:“隻是很可惜,我想要告訴您的這個秘密,或許會讓您先前多年的心血都付諸流水呢……”
大公主聽他說了半晌,都沒有切入正題,心下已經生出了幾分不耐。
或許是個無聊之人?
這時候卻聽客人短促的笑了一聲,那言辭像是刀一樣,猛地紮進了大公主的心口:“皇室所謂的立長,說的是長子也好,長女也罷,都要有一個前提——中宮無所出吧?”
茶室內燈影憧憧,連帶著他在屏風後的影子也便覺詭譎莫測起來。
大公主心緒猛地一跳,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你到底想說什麼?”
客人的聲音仍舊溫和從容:“我想說的是,殿下,或許我們是可以合作的。”
他很了解現下大公主心頭湧動著的洶湧浪潮,不等她出聲催促,便講出了她心有驚疑、但是又不敢將其真正落到實處的那個猜測:“當今與朱皇後有一個孩子,您應該知道吧?”
大公主臉上血色稍退,語氣卻還堅定:“我知道,那個孩子並沒有被生下來,”
客人於是幽幽的笑了起來:“公主何必如此試探我呢?您應該很清楚,朱皇後的那個孩子,其實是生下來了。而我今天要告訴您的就是——那並不是一個死胎,那個孩子,如今還活著!”
大公主臉上的血色終於消失了。
她立在門口,幾乎能夠聽見胸腔裡的血液在血管中跳躍的聲音。
如果朱皇後當初誕下的並不是一個死胎……
如果那個弟弟,或者妹妹如今仍在人世……
那皇位的繼承序位上,她也好,大皇子也好,通通都要往後靠!
可是……
大公主的思緒猝然收緊了一瞬,語氣稍顯急促:“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朱皇後作為母親,沒道理不去保護自己的孩子,尤其她在宮廷之中,並不是漂泊無依之人——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她有著皇朝四柱之一的定國公府作為依靠!
而宮裡的人,無論是太後娘娘,亦或是當今,都沒有理由做出這樣的事情,何必遮掩中宮嫡出的降生,繼而對外宣稱那是一個死胎?
客人沒有答話。
隻有江上的清風從屏風後隱約拂來。
大公主心有所悟,踱步往屏風後去看,果然見其後窗扉半開,輕紗質地的窗簾在江風前飄搖,而那客人,卻已經失了蹤影。
……
夏末的夜晚是很美麗的。
見天朗氣清,越國公府眾人在水閣裡行了一場家宴,不隻是長房和二房的人,連同廣德侯夫婦也一起來了。
水邊堆起半人高的木柴,裡邊扔了香料,劈啪聲中,火焰燃起有一人多高。
那美麗的、閃爍著幽藍色光澤的織夢娘在夜色中翻飛,繼而越過屋脊去了。
門戶洞開的廳堂裡,梁氏夫人、薑二夫人與廣德侯夫人薑氏正同老太君一處說話,廣德侯則饒有興致的考校起了薑裕,侍女們不間斷的將美酒和鮮果送上,穿插其中,笑聲不斷。
薑邁體弱,受不了煙氣,也不願攪擾彆人的談興,叫人搬了把椅子獨坐在避風處,眼看著院子裡的場景,也覺得很有意思。
芳衣帶著幾個廚娘在烤肉,另還炙了駝峰,烤了一點時鮮的蔬果。
張玉映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瑩潤的小臂,正執著一把極薄的刀在切膾。
喬翎像隻禿鷲一樣,興致勃勃的盤旋在她身邊。
再遠一點的地方,樂師們正在調弄樂器,先前喬翎請到府上來的那個雜耍人也正在核對自己箱子裡的東西。
薑邁微微出神,這功夫喬翎已經到了近前,大概是因為方才離烤架有點近,她臉上染了一點灰。
喬翎小聲問他:“你吃魚膾不吃?吃的話我偷偷拿一點過來,現在的魚膾最新鮮!”
薑邁其實很少吃生的,腸胃受不太了,隻是看她眼睛亮晶晶的看著自己,居然鬼使神差的點了下頭:“好。”
喬翎於是瞄一眼廳內,用小盤子端了一點過來,屁股往他座椅上一擠,挨在一起開始吃魚膾。
間歇裡說:“二弟他約我去吃餅呢,你去不去?韓相公應該也會去,或許還會帶一隻他燉的雞——韓相公雞燉的極好!”
薑邁用手帕溫柔的擦掉她臉上的那一點灰,道:“我方便過去嗎?”
喬翎說:“怎麼不方便?二弟本來也叫你去呢!”
薑邁便點點頭:“那就一起過去。”
喬翎嘴巴被占著,含糊的應了一聲,忽的瞥見什麼,不由得開心起來:“看,那兒有兩隻叮叮貓!”
梁氏夫人養的那隻狸花貓也在附近,大概是聽見聲音了,不由得豎起尾巴,稍顯驚奇的東張西望起來。
薑邁也奇道:“什麼貓?”
喬翎指給他看:“叮叮貓!”
薑邁和那隻狸花貓齊齊看了過去,怔然幾瞬之後,前者啞然失笑,後者則帶著一點被愚弄的憤怒“喵!”了一聲。
薑邁好笑道:“那不是蜻蜓嗎?”
喬翎理所應當的說:“我們那邊兒就管它叫叮叮貓呀,我覺得比蜻蜓可愛!”
薑邁笑著附和她:“是的,可愛。”
肉烤的差不多了,駝峰滋滋冒油,芳衣切了一碟首先送到老太君麵前去。
梁氏夫人要使人去叫繼子和兒媳婦過來,卻被廣德侯夫人攔住了。
薑氏笑道:“叫他們倆一起說說悄悄話吧,瞧那倆人,多要好。”
老太君也說:“是呢。”
叫芳衣給他們倆切一碟肉過去:“叫他們在那兒安生貓著就成。”
張玉映的魚膾被送上桌,接下來就沒她什麼事兒了,侍宴的活兒,有芳衣盯著。
她悄悄又端了一碟魚膾給喬翎送去。
喬翎會意的朝她眨一下眼,接過魚膾的同時,往她手裡邊塞了一張紙條。
張玉映心下暗暗一驚,不動聲色的收起,退到外邊去之後,打開一看,便見紙條上短短的寫了一句話:往後院東門去,向南走五十步。
張玉映微覺莫名,倒是沒覺得娘子會害自己,略有些遲疑的去了,入東門後,再往南走五十步……
她不由得怔住了。
……
張玉映走後,薑邁問喬翎:“你給了她什麼?”
喬翎一邊嚼嚼嚼,一邊說:“是份禮物!”
薑邁道:“什麼禮物?”
喬翎嚼嚼嚼,說:“我自己做的一間樹屋!你不是說後院的樹可以用嗎?”
薑邁默然了會兒,才說:“那你可真厲害呀。”
喬翎洋洋得意的嚼嚼嚼:“是吧!我覺得玉映會喜歡的!”
薑邁慢條斯理的吃了口羊肉,沒說話。
喬翎說:“你吃魚呀!”
薑邁微笑道:“我腸胃不太好,很少吃生的。”
樂師進場表演,樂音響了起來,不多時舞姬出場,連帶著廳中的說話聲都小了。
再之後就是雜耍人的表演,饒是先前已經看過幾回,侍女們也給驚得出聲,連見多識廣的梁氏夫人和廣德侯夫人,也不由得為之稱奇。
老太君笑著道:“都是哄人玩兒的把戲罷了,不過能練到這樣爐火純青的境地,也不容易。”吩咐叫賞賜那人。
宴席結束,眾人各自散去,喬翎與薑邁自去正房安置,洗過臉了坐到床上,才見張玉映回來,她眼眶尤且有一點紅。
輕輕叫了聲:“娘子……”
喬翎在帳子裡捂著耳朵叫了起來:“不要說叫我不好意思的話嘛!”
張玉映聽得忍俊不禁,倒是真的沒再說什麼,行個禮,悄悄出去了。
喬翎暗鬆口氣,轉頭欲睡,卻見薑邁側躺在塌上,支著手臂,靜靜看著自己。
喬翎道:“你看什麼?”
薑邁說:“怎麼,你不能看?”
喬翎:“……那倒也不是。”
她躺下去,拉起被子蓋到胸口,合上眼睛,準備睡覺。
幾瞬之後,她遲疑著睜開了離薑邁比較近的那隻眼,試圖暗中觀察一下。
薑邁被氣笑了,問她:“你看什麼?”
喬翎理直氣壯的把另一隻眼也睜開了:“怎麼,你不能看?!”
薑邁覷了她一眼,沒說什麼,躺平身體,也將被子拉到胸口,合眼睡了。
卻沒有學著喬翎的樣子,也睜開一隻眼試圖暗中觀察。
過了會兒,他便聽見身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就是穿鞋聲。
薑邁睜開眼睛去看,隻見到喬翎的背影,她從衣架上取了外衣,自己麻利的穿到身上。
薑邁坐起身來:“你上哪兒去?”
喬翎很大佬、很冷酷的說:“彆管!”
走出去幾步,想了想,又說:“我很快就回來!”
薑邁嘴唇張開,欲言又止。
這轉瞬遲疑的功夫,喬翎已經開了門,人影在窗上一晃,繼而就聽腳步聲往外邊去了。
薑邁獨自在帳子裡邊數著時間,從一一直數到三千,又從三千倒序數到了一,反複兩回,才聽外邊傳來張玉映的聲音。
“娘子大晚上做什麼去啦?”
喬翎聲音很低的說了句什麼。
薑邁凝神去聽,都沒聽見。
隻聽見張玉映平淡的聲音:“娘子,男人不喜歡這些的,您隻怕是白費功夫啦!”
喬翎困惑的“啊?”了一聲。
繼而便聽張玉映淡淡道:“大多數男人都很膚淺的,隻喜歡那些浮於表麵的東西,沒有我們女孩子那麼細膩柔軟的心思。”
又說:“不過,國公看起來不像是那種人。”
薑邁忍不住坐起身來,重重的咳嗽了一聲。
外邊的聲音就停了。
緊接著喬翎推門進來。
薑邁想要起身掌燈,卻被她攔住了:“你不要動,也不要點燈!”
喬翎用腳把門一推,自己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自己脫掉鞋鑽進帳子裡,還指揮薑邁:“把帳子關的嚴實一點。”
薑邁就把她進來時打開的那道口子合上了。
喬翎展了展自己寬大的袖子,薑邁眼見著深青色,亦或者說深黃色的光芒星星點點的亮了起來。
帳子裡隻隱約透進來一點微光,卻顯得螢火蟲的光芒更亮了,忽閃忽閃,像是情人的眼睛。
薑邁一時無言,靜靜的看著她。
喬翎見狀,於是趕忙捂住自己的耳朵:“你也不要說會叫我不好意思的話!”
薑邁看著她,眨一下眼睛。
喬翎見他不語,這才稍稍放心一點,放下手來。
薑邁便靠近一點,伸手過去,指尖點了點她臉頰:“你臉上,被蚊子叮了好大一個包。”
喬翎茫然的摸了摸臉:“哎?”
薑邁看著她,輕輕地,輕輕地靠近一點……
喬翎正不明所以,就聽窗外張玉映好心提醒道:“娘子,螢火蟲玩完之後要放出來呀,不然明天早晨會會發現它們死了一帳子的。”
喬翎大驚失色:“不會吧?!”
張玉映很肯定的說:“會的哦!”
喬翎不忍心了,於是看向薑邁:“把它們放出去吧?要是死掉,就太可惜了。”
薑邁點頭,麵無表情的躺了回去,說:“放,放,都放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