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翎挺胸抬頭,眉飛色舞的朝他眨一下眼。
那邊小包娘子眼見著迫近越國公府的正院,心裡邊便開始忐忑了——倘若到了門外,正院裡的人卻根本不知道她要來,把話說漏了可怎麼辦呢?
帶路的小廝是表兄異母弟弟的人,叫他知道,就相當於是叫梁氏夫人那邊的人知道了,會不會因為自己的緣故,而取笑表兄的母家?
表哥的身體本來就不好……
小包娘子隻覺得眼前發花,腳下打飄,強撐著不肯露怯,實際上連聲音都有點顫抖了:“你回去吧,我們自己過去就好了,謝謝你。”
那小廝很善解人意的應了聲,最後指一指方向,便停下腳步,不再向前了。
小包娘子暗鬆口氣。
那邊正院的門已經開了,張玉映帶著幾個侍女來迎她。
她一見到人,眼前又開始發暈了。
張玉映一見這小娘子的臉色,就知道她是在擔憂什麼,溫和一笑,拉住她的手,領著人往正院那邊走:“娘子讓我來接您呢……”
小包娘子聽得一愣,再回神時,眼睛裡已經包著兩汪淚了。
進了正院之後,她鼻子一酸,終於再也按捺不住,哭了出來:“我是不是給表哥丟臉了啊……”
“怎麼會?”
張玉映用手帕給她擦眼淚,柔聲道:“我覺得小包娘子遇上事情敢大著膽子出來找人,很勇敢呀!”
喬翎領著金子到小包娘子麵前去,熱情的招呼她:“來摸摸我的小狗!”
小包娘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哽咽著開始摸狗。
喬翎被她抽抽搭搭的樣子給逗笑了,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這可愛小姑娘的頭,繼而同張玉映道:“叫人去給姨母送個信兒,就說妹妹在我們這兒,免得她見不到人,心裡擔憂。”
張玉映笑著應了一聲。
喬翎也不在意什麼形象,在小包娘子身邊坐了,等她情緒稍稍平複一點了,才問:“是包府那邊出了什麼事兒嗎?”
小包娘子神情遲疑,為難的說:“阿娘不許我過來的,伯母她們都說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小題大做……”
喬翎很理解的看著她,說:“但你覺得是大事,很重要,是不是?”
小包娘子用力的點了點頭。
喬翎沒再催促,隻是伸手撫摸著金子毛茸茸的脊背。
小包娘子也低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著,過了會兒,終於開口了:“我姐姐,我姐姐她現在一點都不開心!”
她哭著說:“那個姓裴的對她壞極了!我姐姐什麼都幫他打理好了,他倒覺得理所應當似的,他們家的人欺負我姐姐,他也一聲都不吭,他壞透了!”
喬翎聽得心頭一跳,腦海中倏然間回想起先前往包家去時見到的那個溫柔娘子,江南水鄉一般婉約輕柔:“包大娘子……”
張玉映悄悄告訴她:“小羅夫人的長女嫁進了英國公府。”
喬翎微吃一驚。
她知道羅氏姨母的長女已經出嫁了,隻是居然不知道原來包大娘子居然嫁去了公府!
那邊小包娘子既然開了口,便如同打開了話匣子似的,流著眼淚,斷斷續續的講了出來:“裴家人都看不起我姐姐,覺得我們家門第低……可當初也不是我們家主動攀附過去的啊,是姓裴的那個壞蛋自己去提親的!我還傻乎乎的幫他說好話,沒想到害了我姐姐,嗚嗚嗚嗚!”
旁邊侍女不由得問:“裴三郎對包大娘子動手了嗎?”
小包娘子抽泣著搖了搖頭:“沒有……”
旁邊侍女又問:“難道是要納妾?”
小包娘子又搖了搖頭:“也不是……”
那侍女不由得道:“那還能怎麼很壞呢?”
小包娘子瞪著通紅的眼睛,生氣起來:“隻要不動手打人,不納妾,他就是好人了嗎?你跟伯母她們一樣的討厭!”
那侍女難免有些訕訕。
小包娘子也沒有過多的將精神放在她身上,隻繼續抽泣著說:“是那個壞蛋去求親前自己說的,會一生一世都對我姐姐好,永無二心,我阿耶才把姐姐嫁過去的!可是現在……”
“姐姐去年生了一個小外甥女,那孩子落地沒幾天就去了,我們過去的時候,那老虔婆哭哭啼啼的,捂著心口說自己難受,怎麼這麼沒福氣,好好的孩子,卻留不住——她沒彆人可以說話了是不是?非要當著我們娘家人的麵說!非要當著我姐姐的麵說!小外甥女沒了,難道我姐姐不是最難過的人嗎?她就是故意要叫姐姐傷心!”
說著,她又忍不住嗚咽著哭了起來:“姓裴的成天板著一張死人臉,也不知道幫姐姐說句話!”
“伯母說,憑借我們家的門第,姐姐能嫁去英國公府做媳婦,已經很有福氣了,且姓裴的相貌好,不嫖不賭,也不納妾,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可我姐姐她不開心啊,她不開心!”
張玉映在旁,又替她擦了擦眼淚,問出了很關鍵的一點:“包大娘子的孩子夭折,是去年的事情,這會兒小娘子氣衝衝的過來,一定是不久之前出了些意外,是不是?”
小包娘子感激的看她一眼,用力的點了點頭:“裴家那個老虔婆,不知道從哪兒接了個守寡的侄女過去,明裡暗裡的跟我姐姐暗示,從前那寡婦還跟姓裴的議過婚呢,現下又沒了夫婿……我姐姐氣得回了娘家,姓裴的又去接她——他居然還有臉跟我姐姐生氣,板著臉,覺得我姐姐信不過他!”
她很生氣的朝地上啐了一口:“我伯母替姓裴的說好話,說他性格就是這樣的,看起來冷冰冰的,心裡在乎,隻是嘴上不說——他又不是啞巴!”
又說:“彆以為我不知道,都是因為堂哥在姓裴的手底下任職,她為了兒子,她簡直恨不能按著我姐姐的脖子,叫她去跟姓裴的和好!”
喬翎聽得入了神,不由得繼續追問一句:“現在怎麼樣啦?”
小包娘子聽到這兒,眼淚又啪嗒啪嗒的掉了下來:“還能怎麼樣呢,姓裴的既沒有對我姐姐動手,也沒有違諾納妾,他隻是去我們家吃了頓飯,彆人就覺得已經給足我們家臉麵了。姐姐當晚就跟他回去了,臨走的時候,還朝我笑呢,可是我笑不出來,我難受極了……”
她自責不已:“當初姓裴的去提親的時候,我不給他說好話就好了!”
其實包大娘子的婚姻,哪裡是小包娘子幾句話所能決定的呢。
喬翎心下有些唏噓,卻很認真的問這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的意思:“你怎麼想呢?”
小包娘子從被鼻涕眼淚阻塞的鼻子裡哼了一聲出去:“什麼麵冷心熱,什麼不會說話,哪有那麼多原因?真要說為什麼,無非就是姓裴的沒那麼在意我姐姐罷了!”
她氣憤極了:“隻是叫他保護好自己的妻子,又不是叫他去移山倒海!”
喬翎摸著她頭頂的兩個小揪揪,由衷道:“大娘子知道你有這份心意,心裡邊一定會很感動的。”
小包娘子顯然並沒有被這話勸慰到,白嫩的小臉耷拉著,神色黯然:“感動又有什麼用呢?也不能真的幫到姐姐呀。”
她說:“我阿娘在家裡慪氣,心疼姐姐,偏也沒有辦法。要說姓裴的有什麼特彆特彆不好的地方,倒也不是,可是姐姐在他們家一點都不開心……”
小包娘子的腮上又掛起淚來了:“昨天晚上,我抱住姐姐不許她走,伯母說我不懂事,把我拉開了——姐姐的腰上隻有很少很少的肉,這麼瘦!”
她胡亂用手比劃了一下,給她們看。
“我知道,她們是畏懼英國公府的威勢,又覺得事情沒那麼嚴重,可以容忍下去,我說可以來找表兄幫忙,阿娘又不許我來,可是……”
小包娘子哭了起來,斷斷續續道:“為什麼非要姓裴的很壞很壞才能叫姐姐離開他啊?一定要他動手打人,或者是納妾才行嗎?姐姐在他身邊,一點也不開心,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喬翎順勢摟住那個小揪揪,輕輕拍著她的背,又問張玉映:“包大娘子的夫婿……”
張玉映暗歎口氣,告訴喬翎:“包大娘子的夫婿裴三郎,出自英國公府的長房,是世孫的胞弟,勳貴門楣裡,也算是很有出息的了。”
喬翎道:“但有沒有出息跟是不是一個好的丈夫,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張玉映頷首道:“娘子說的是。”
喬翎心想,這事兒可不是簡簡單單打上門去就能解決的。
說到底,還得探一探包大娘子的口風才行。
她吩咐人去收拾客房,又叫人送水來給麵前的小揪揪洗把臉:“待會兒我們一並往英國公府去走一趟!”
小包娘子滿臉希冀的看著她:“可,可以嗎?!”
喬翎道:“當然可以啦!”
她也算是惡補過神都的風俗舊例了:“倘若是正經的去拜會英國公夫人,最好提前去投拜帖,但倘若是跟自家姐妹見個麵說說話,就沒有那麼多細碎的講究了。”
“再說,有也不怕。”
喬翎理直氣壯道:“我又不是神都人氏,我是鄉下人!”
徐媽媽在旁靜靜聽了全程,此時不禁笑道:“太太既嫁過來,可就是神都人啦。”
喬翎卻說:“是我娶的國公呀,得反過來——國公現在也是鄉下人了!”
眾人聽罷,齊齊笑了起來。
小包娘子的侍女替她重新梳了梳頭發,又仔細的擦了把臉,上下打量無妨之後,馬上使人套了馬車,預備著出門。
喬翎隔著門同裡頭薑邁說:“我走啦?”
薑邁說:“叫徐媽媽也一起過去吧。”
喬翎會意過來。
徐媽媽是薑邁的乳母,想來曾經是侍奉過他生母羅氏夫人的舊人,多半出身羅家,又諳熟神都風尚,叫她陪著去見羅家的外孫女,再合適不過了。
她出聲應了,帶著人出了門。
……
英國公府同越國公府並不在同一個坊內,乘坐馬車過去,兜兜轉轉,也耗費了將近三刻鐘的時間。
英國公府的門房眼見到懸掛著越國公府標誌的朱輪車,便知道是長房包三太太的親戚,一邊迎上前去,一邊又使人去給長房那邊送信。
相較於稍顯陌生的越國公府,小包娘子對這兒就要熟悉的多了,同英國公府的侍從一處在前邊領著路,帶著喬翎這個表嫂往自己姐姐院子裡去。
包大娘子剛聽人說越國公夫人來了,還怔了一下——兩人真正意義上其實隻見了兩麵,其中一麵還是在後者新婚當夜。
細細數起來,也就是前不久越國公夫婦往包家去拜會的時候,一處說了幾句話。
她原本還覺不解,待到在喬翎身邊見到自己兩眼難掩紅腫的妹妹,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你啊……”
包大娘子的眼眶也有些紅了,近前去摸了摸妹妹頭頂的小揪揪,終於歎一口氣:“小小年紀,想的倒多。”
又向喬翎行禮,由衷道:“這丫頭冒昧登門,難為表嫂當成正事,專門走一趟了。”
說到底,小羅氏同薑邁之間的親近,多半還是來自於羅家姐妹二人年少時候一並長大的情誼。
待到羅氏夫人過世之後,老越國公再娶,兩家往來的也就少了,包大娘子同薑邁這個年紀相仿的表哥其實並不十分熟悉。
同表哥的妻室,就更沒有多深切的關係了。
如今聽聞自己的事情,人家肯專程來一趟,哪有不感激的道理?
小包娘子在姐姐麵前,反倒不肯說什麼擔心的話了,而是去撥她的手,很傲嬌的道:“姐姐,你彆動我的小揪揪,這是剛梳好的!”
包大娘子不由得笑了起來,溫柔道:“好,我不動。”
她生得很像小羅氏,然而笑起來的時候,喬翎卻鬼使神差的在她臉上見到了薑邁的影子。
飄逸秀雅,岸芷汀蘭。
也是。
喬翎心想,正經的姨表兄妹呢。
她沒急著說話,倒是先仔細看過了包大娘子的氣色,這才道:“妹妹——噢,我能這麼叫嗎?”
包大娘子笑道:“承蒙嫂嫂不棄,當然可以了。”
喬翎也笑了,笑完才說:“我觀妹妹的臉色,頗有些五臟鬱結之態,再去想小揪揪說的那些話,便覺得起碼也該有個七八成的可信了,事已至此,妹妹有沒有想過日後該當如何呢?”
包大娘子聽得微怔,神色遲疑起來。
喬翎見狀,也不催促,隻建議說:“我覺得,或許你應該同裴三郎分開一段時間,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想要怎樣的生活。”
她徐徐道:“一生一世很長的,你真的下定決心要跟他走下去了嗎?”
“如果繼續當下的婚姻,還有可能會遇到什麼問題呢?婆婆跟妯娌們好相處嗎?丈夫會一直堅定地站在自己身邊嗎?還有,對於你們夫妻二人來說很要緊的子嗣,乃至於長房夫人那兒的那位守寡的侄女……”
眼見包大娘子麵露思忖之色,喬翎又轉而道:“如果不再繼續當下的婚姻,又有可能會遇到什麼問題呢?包府跟英國公府的人如何打發,尚且還在其次——關鍵是,你想走一條怎麼樣的路呢?”
“還要嫁人,亦或者是有彆的打算?最要緊的是,有沒有法子維持生計?”
喬翎很認真的向她承諾:“你是姨母的女兒、是薑邁的妹妹,那就是我的家人——隻要你需要幫助,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幫你的!”
她說:“你不要想彆人,先想你自己,姨母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她會希望自己的孩子過得好的,你也無需擔憂後果——英國公府這邊若有異議,我來幫你擔著!”
這話落地,包大娘子還沒做聲,外邊已經有人笑道:“越國公夫人的口氣可真是不小呢,聽著叫人害怕。”
喬翎聽得眉毛一抬,再一轉眼,對麵包大娘子已經起身迎人。
包大娘子的婆母、英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帶著另外幾個兒媳婦一起過來了。
兩下裡碰了麵,臉上倒都是笑吟吟的。
世子夫人先說兒媳婦,語氣聽起來倒也和煦:“你也是不懂事,越國公夫人並不是外人,既到了咱們家,怎麼也不使人去告訴我知道?怠慢了客人,倒是叫人笑話英國公府少教。”
包大娘子低頭道:“是兒媳疏忽了。”
世子夫人禮貌,喬翎當然也不會針鋒相對,當下同樣帶笑,雲淡風輕道:“您這也太客氣了些。我是聽說妹妹不懂事,一聲不吭的就回了娘家,專程來教訓她的。哪有婆婆會叫自己的娘家表侄女給兒子做妾?這也太不要臉了點,哪像是正經人能做出來的事情呀。”
又說:“就算那位夫人曾經同妹夫議論過婚事,可那也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他們兩人一個已經成家,另一個失了丈夫,有人蓄意把這種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翻出來,是何居心?”
喬翎說著,神情都嚴厲了幾分,瞥一眼包大娘子,向世子夫人道:“我方才狠狠的說她呢,那種滿口胡話、嘴裡沒個正形的糟心婆子,就是存了心要挑唆你們婆媳倆的關係,何必為她傷了一家子的和氣?趁早拉出去塞她一嘴馬糞,看她還敢不敢再挑撥離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