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幼音在下午的彩排裡彈錯了音。
彩排雖然比不上正式演出,但現場人也不少,她緊張得坐立難安,等真正輪到她時,她腿都是麻的。
時隔三年多再次上台,頭頂燈光雪亮,下麵黑壓壓人群來往,苦痛回憶裂成無數碎片來回在眼前切割,她手指又僵又無力,連續錯音。
耳朵裡是此起彼伏的議論聲。
“哪個院的?”
“這水平也敢上台?”
“選她上來是看臉的嗎?”
她抱著琵琶渾渾噩噩走下舞台,狠狠掐自己的腿。
明明練習得很好,足夠熟練流暢,可到了真正需要表現的時候全砸了……
秦幼音那時沒哭,想著等晚上正式演出爸爸會過來,能看到他在,她就不會再這麼慌,一定能穩下來,正常發揮,不給整個學院丟臉。
但十分鐘前,她意外接到了秦宇打來的電話,聽筒裡風聲烈烈,男人的聲音滿是歉意:“對不起,爸爸有重要任務離不開,等明天一定……”
秦幼音知道,她今天完了。
岌岌可危的情緒在那刻倒塌,不是強撐出的堅強或勇敢就能夠拯救的。
直到現在,她又看到了避之不及的那個人,身上竟然新增了她最抵觸的大麵積紋身,她亂糟糟的腦袋裡就剩下一個念頭——
真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顧承炎看著她的淚,整個人要炸,不管她答不答應,手指貼上去給她抹掉,轉身就要出去找人興師問罪。
秦幼音擱在一邊的手機忽然嗡嗡響起,她抽噎得呼吸不暢,不敢接。
偏偏來電鍥而不舍,震得人心煩意亂,顧承炎沒辦法又折回來,替她拾起來一看,程嘉。
他恍惚有印象,是上午來給秦幼音化妝的舍友。
顧承炎看著縮起肩膀窩在角落裡的小姑娘,滿臉無助,他鬼使神差抬起一隻手蓋在她的頭頂暖著,另一隻手利落劃開綠色的接聽鍵。
嘹亮女聲一瞬湧出:“喂喂?音音,你咋這麼半天才接?我到後台了,過來給你補補妝。”
秦幼音被顧承炎的手壓住,猶如點了穴般凝固,聞聲才顫巍巍清嗓子,開口仍是暗啞得聽不清:“我……”
顧承炎掃了眼時間,按下免提,把手機放到自己唇邊,直接開口:“左邊樓梯上二層,東南角更衣室,她在這兒。”
程嘉被巨大八卦衝昏頭,差不多是飛上來的。
音音小萌妹果然有情況!
而且聽男生的聲音那麼磁性撩人,真人不知道會有多帥,肯定跟小音音特彆……
兩分鐘後,程嘉呆站在更衣室門口,傻愣愣瞪著裡麵高大強勢的熟悉身影,剩下兩個字從牙縫裡化作實體飄出:“……相配。”
顧承炎聽到,沉冷的臉色略有緩和,點了下頭:“嗯。”
程嘉:我的媽我沒眼瞎吧這人是顧承炎?!
程嘉:可是他剛剛又在“嗯”個啥?!
顧承炎戀戀不舍把覆在秦幼音頭上的手撤走,嗓音低低對程嘉說:“問問是誰欺負她了。”
他走去後台公用的化妝區,從一眾注目禮中間穿過,挑個沒人用的台子把鏡麵搬起,隨便往肩上一抗帶走。
接近更衣室時,女生之間的悄悄話鑽進他的耳朵。
“因為你爸有事來不了現場,你心裡慌,而且彩排又失敗了,你怕晚上也演砸是不是?”
顧承炎想想秦幼音的性子,大概懂了前因後果。
首先,膽小怯場,嚇哭了。
其次,彩排沒發揮好,很大可能遭了嘲諷,委屈哭了。
最後,害怕晚上彈不好,緊張哭了。
既然他在,那這些都不算事兒。
顧承炎沒急著進去,先走遠些給學生會長打了第二個電話:“會場秩序是你們負責?把前麵禮堂暫時清個場,我需要用半個小時,不影響演出。”
說完掛斷,大步進門,他把鏡麵往牆邊一放,看著秦幼音紅彤彤的眼廓:“先補妝吧,完事兒帶你去解決問題。”
程嘉在炎哥目不轉睛的極致威壓下,啥都不敢瞎問,發揮了有史以來的最快手速。
顧承炎其實根本瞧不出差彆。
無論妝畫不畫補不補,在他看來,小豬蹄兒都一樣的戳心肝。
等刷子放下,顧承炎明白差不多了,他直起身,去牽秦幼音的手腕,將將碰到時,又恪守著分寸,轉而拽住她的袖口:“走。”
秦幼音的狀態多少穩下來一些,瑟瑟躲開:“我不想……”
顧承炎深知時間有限,跟她說:“行,那就像上回一樣,我抱你走。”
胸口跟肌肉之間擠壓的觸感秒秒鐘重回腦海,秦幼音像隻被夾了尾巴的小倉鼠,倉惶撲騰起來,小巧一張臉羞憤成熟番茄。
“再給你一次機會,走不走?”
說著還伸手要抱,故意嚇唬她。
秦幼音眼裡又有了水色,不敢看那兩條花臂,低頭含恨跟上他。
顧承炎嘴角翹翹,選了條人少的路,提著琵琶帶她從角門進入空蕩蕩的禮堂大廳,也是上午彩排、晚上演出的地方。
“來這裡做什麼……”
顧承炎回眸看她,朝舞台示意:“現在這兒除了咱倆沒彆人,你就坐在正式表演的位置上隨便練,害怕也沒事,看我。”
“……看,看你?”秦幼音咬咬唇,小聲踟躇,“可是看你更害怕……”
顧承炎沒聽見她後半句,繼續說:“人在緊張的時候需要一個視線著陸點,我站在台下固定的地方,你專心彈,不用看彆處,就隻看我,正式表演也一樣,我待在這兒不會走。”
他問:“半個小時,夠不夠適應?”
秦幼音揪緊裙擺。
顧承炎側過頭,舞台光照下,五官英俊無暇,他不再多問,而是篤定地喊她:“秦幼音,上去,你能做到。”
距離晚會開場隻剩不到一個小時。
秦幼音再沒有其他突破的機會,如果繼續怯懦下去,隻能給全院蒙羞。
她……要做到。
秦幼音咬住牙關,指甲把手心按出深深紅印,終於邁開腳步,拿過顧承炎手中的琵琶。
她越走越快,爭分奪秒爬上台,坐在失敗過一次的位置,重新撥響琴弦。
顧承炎緩緩舒了口氣,不坐也不靠,脊背筆挺地站在離舞台最近的角落,眼睛黏在她身上。
偌大禮堂,她小小柔柔一個。
卻是唯一能聚焦他目光的中心。
半個小時裡,秦幼音把一首琵琶名曲選段反複彈了六次,從最開始的頻頻中斷,到最後一次流暢悅耳,她做到後,不禁淺笑一下,頰邊沁出兩個小巧梨渦,暗暗鼓起勇氣,試探望向台下——
那個她中途偷著看了好幾次的身影。
燈光和暗影的交錯裡,他站在原位,巋然不動,穩如紮根挺拔的樹。
他正在用力給她鼓掌。
秦幼音默默想,這個方法也挺好的……
一個顧承炎,大概比上千個普通觀眾加在一起都要可怕。
適應他一個,說不定就等於適應一大群。
晚上八點半,迎新晚會進行到後半程,輪到了中醫學院,秦幼音的琵琶獨奏。
她站在舞台側麵入口,望著黑壓壓的密集人潮,小腿微微抽搐,終於明白是她太天真了。
真正到了這個關頭,還是忐忑到窒息。
主持人報幕結束後,秦幼音深深呼了兩口氣,抱緊琵琶走到台中央鞠躬,吃力地自我介紹。
聲音既小又顫抖。
底下千餘新生代表發笑,或許並無惡意,但足夠給秦幼音施壓。
甚至有交頭接耳聲響起:“就她吧?聽說彩排一直錯音來著?”、“中醫學院改成賣顏值的了?”、“這就不錯了,我聽學姐說中醫學院每年表演都墊底——”
秦幼音覺得自己在被淩遲一般,本能地望向顧承炎的位置,心卻猛一跳。
沒有人。
那個角落,空的!
半個小時的特殊練習,大魔頭顧承炎竟在不覺中變成了心底一個隱隱的勇氣寄托。
所以此刻,她腦中控製不住“嗡”的一響,臉色蒼白地坐在收音話筒前,忘記了去撥響琵琶。
喧嘩聲加大,細密銳利堪比針刺。
秦幼音鼻子湧上酸澀,一邊默念著“大魔頭就是大騙子”,一邊手忙腳亂準備彈奏,第一個音就錯了。
她耳中轟轟亂震,最後一次不抱希望地抬眸,看向那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