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管藥打進去, 就不可能停下來了。
一針針紮完,顧承炎腿上多出數個殷紅的針孔,陳醫生神色凝重地把一小堆空瓶收起,緊盯他的反應。
顧承炎麵無表情,側頭合眼, 抵靠在車窗上,看不出疼還是不疼。
陳醫生揪心問:“咋樣?”
顧承炎低低開口:“彆吵, 安靜會兒。”
他手在沒人能看到的角落裡攥死,唇線合成一把晦暗的弓, 右腿上火辣脹痛,熬過十來分鐘後, 逐漸被麻痹取代。
顧承炎緩慢挺直汗濕的脊背,點頭說:“好了。”
陳醫生爆粗:“好個屁, 再等會兒!”
被強行押著待滿半個小時,顧承炎動了動,像不是自己腿似的用力拍一下,滿不在乎推開車門:“我走了, 不用等我,過後我自己去醫院。”
他提起包搭在肩上, 試探走兩步, 確定完全失去感覺後,乾脆大步流星。
陳年憋不住追了上去:“哥!嫂子不在, 我給你當拉拉隊!”
“一邊兒去。”
“你要不讓我跟著, 我現在就告訴嫂子!”
顧承炎瞅他梗著脖子那樣兒, 還真沒法攔,自顧自邁上體育中心大門外的台階,走出不遠,剛能遙遙看到裡麵人群熙攘時,有道聲音冷不丁從身後戲謔響起。
“呦,我沒認錯吧,省隊之光名不虛傳,腿折了還敢來湊熱鬨?”
顧承炎懶得理,接著往上走,陳年惱怒回頭:“你他媽誰啊!”
說話的人緊幾步趕到顧承炎旁邊,盯著他發笑:“我要是你我就不來,好歹留點臉麵,拖著傷腿當炮灰,不夠丟人的。”
顧承炎漫不經心掃了一眼。
這人是他當初接任醫大滑冰社社長時,站出來挑釁的那個業餘選手。
男生自命不凡繼續:“勸你趁早回家,既然被省隊除名,就老老實實去當個社長耍威風得了。”
那時被顧承炎當麵打臉,他一直鬱鬱不平,得知國家隊開放選拔,第一時間報了名,而且特意打聽過,顧承炎受重傷住院,一個月前,還不少人見過他打石膏拄拐杖。
一個月,神仙也不可能好,他相當於少了壓在頂上的千斤巨石,絕對能一雪前恥。
顧承炎冷淡說:“滾。”
男生一怒,不等再出言諷刺,前麵場館入口,有工作人員拿著大喇叭在喊:“還有沒有第三賽段的選手,快點過來簽名,最後兩分鐘!”
顧承炎無視攔路螻蟻,登記進入館內,一路上不少人對他側目,竊竊私語,他全當不存在。
三小時內,五人一小組的500米速滑比賽,平均每組安排十分鐘,總共要進行近二十組,選手名字會在電子屏上顯示。
前五組的人選已經公開,並沒有他。
顧承炎看向得分屏,目前排名第一的成績是50秒28。
他唇線稍挑,這種水平,他腿傷情況下,有至少8秒的領先餘地。
顧承炎走向更衣區,手機響起秦幼音的特殊鈴聲,他趕緊接聽:“媳婦兒,想我了是不是?”
小姑娘語調糯糯的:“小炎哥,你到底什麼時候忙完啊……”
她不說想,但字字句句裡都是惦念。
顧承炎儘可能輕鬆帶笑:“快了。”
將近三天沒見麵,戀愛以來是頭一遭,他想她要想瘋了,隻希望再見到時,她能不生氣,不怪他,也不流眼淚。
他邊走邊哄:“晚上就能去接你——”
話音未落,後半句話戛然而止。
顧承炎停在周遭擁擠穿梭的人流裡,瞳孔微縮,漠然盯著前方相隔不足五米的中年男人。
熟悉刻骨,化成灰他都認得。
中年男人的表情精彩紛呈,震驚錯愕到極點,直奔他過來。
顧承炎對著話筒說話的聲音依然和緩:“乖,哥這邊有點情況,先掛了。”
他放下手機,男人正好逼到跟前,嘴邊肌肉控製不住抖動,死死瞪著他的腿:“你骨折怎麼會來!”
顧承炎玩味地笑出來:“宋哲明,廢了我的腿,還煞費苦心關注我?我骨折不骨折,你怎麼知道的。”
宋哲明作為省裡短道速滑隊的首席教練,身兼省隊主負責人的身份,這次國家隊選拔,名正言順來現場監管。
他早在報名前就關注過顧承炎,得知他再次重傷住院,右腿打了石膏,自信滿滿認定他絕不可能有機會出現,所以他連名單都沒檢查,直接給予審核通過。
卻死也沒想到,居然會在賽場見到本該殘廢的眼中釘!
“不可能!”宋哲明失控低吼,“你打針了?!”
顧承炎冷笑,伸手撥開他:“省著點力氣,等成績出來再崩潰也不晚。”
宋哲明去扯他手臂,被他一把甩開。
顧承炎本就是目光聚焦的中心,也有很多人知道他跟省隊的淵源,都在暗中打量。
宋哲明神情扭曲,狠狠剜著他永遠挺拔的背影,快步擠出人群,衝進二樓的一扇門內:“後麵的分組暫緩,有個人必須特殊安排!”
陳年亦步亦趨跟在顧承炎身側,腦筋轉過來,吃驚問:“哥,你是不是早知道會撞見那個垃圾!”
顧承炎“嗯”了聲。
宋哲明是省隊負責人,無法避開,一旦相遇,哪怕他做不到把他剔除名單,也免不了設障礙。
陳年愈發不可思議:“也就是說,你打算比賽的時候,除了確定自己用封閉針之外,還已經預料到要跟老仇人碰麵,甚至被他現場使絆子?!”
顧承炎依然隻有一個平淡的“嗯”。
“哥,我沒啥可說的了,”陳年五體投地,“你為這夢想付出真的太大了。”
顧承炎沒說話,進入更衣區之前,扭頭望向不遠處的偌大冰麵。
夢想麼?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夢想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未來,不需要用無休止的滑冰去消磨寂寞苦悶,而是換成了一個人的名字。
想跟她長長久久,撫平她的傷痕,給她最大寵愛,霸占她的心。
她那麼努力地修補他,想把他送到高處,他要保護她,更不忍讓她失望傷心。
顧承炎提緊手中的裝備,似是跟陳年說,也似是自語:“不是夢想,是……她會愛那個為夢想拚命的我。”
前五組比賽結束,時鐘走向三點五十,大屏幕刷新,同時公布了後續的全部分組。
等待的選手們不約而同發出驚呼。
最後一組的五人,顧承炎排在首位,後麵三個皆是赫赫有名的高手,在速滑圈裡無人不知,竟集中到了一起,而另外一個,陳年咂嘴皺眉,不是彆人,正是在館外出言不遜的那個傻逼。
顧承炎換好比賽服,也在抬頭看屏幕,陳年跑過去:“哥,有陰謀!把成績好的選手集中在一組,明顯是故意給你施壓!”
宋哲明站在二樓居高臨下,不屑嗬笑:“打完針最忌用力過度,你又廢了近一年,等著腿斷吧。”
他後麵的男生試探說:“教練,顧承炎……還是挺厲害的,在學校社團輕鬆碾壓我。”
“所以才需要你,”宋哲明低聲,“一旦他領先,就想辦法絆倒他,過後我安排你進省隊,以後前途無量。”
男生握住剛得到的特殊藥品,喜上眉梢,更加慶幸自己來主動投誠。
場外,顧承炎拎起冰鞋,聽陳年帶著微微哭腔的後悔,勸他不要比了馬上回家,他漫不經心說:“你要麼走,要麼閉嘴,我去熱身了。”
陳年趴在欄杆上,眼眶發紅地望著顧承炎走到熱身區,無所顧忌地使用傷腿,他忍不住拿出手機,拍下一段視頻,咬牙編輯了一條朋友圈,點擊發送之前,選擇了僅對秦幼音可見,然後關機。
他抹抹眼睛,炎哥,我不打電話不發信息,不算違背你的意思。
小嫂子,你要是看不著就算了,純屬天意。
但你要是看著了,拜托來現場,親眼見見這個要豁出自己的顧承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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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宇的房子在五樓,八十平米不到,陳設簡單,家具不過最基礎的幾件,接女兒來之前,專門給她買了張床。
元旦當天,秦宇臨時加班,把秦幼音獨自放在家,冰箱裡準備了一堆速凍食品。
秦幼音蓋著眼睛躺在床上,無論如何靜不下來,她坐起身,珍惜捧出顧承炎送她的項鏈,精心戴在脖頸間,還是心神不定。
三天了……
他在做什麼。
秦幼音呆呆望著窗外,微信音忽的一響,是辛月發來的元旦祝福,她慢吞吞回了,注意到朋友圈有紅點,順手戳進去,在看清最新一條是什麼後,愣了愣,驀地把手機拿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