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宇看到打開的紙頁上,秦幼音最後親筆寫下的話。
什麼“過去的黑暗”, “被他照亮”, “等他帶我走”這些, 在秦宇眼裡, 是小女生涉世不深, 陷入愛情以後的誇大其詞。
過去她在南方衣食不缺,雖然身邊沒有父母,但她小姨一家儘心儘力照料, 算得上安穩祥寧, 哪能用“黑暗”來形容。
這孩子上中學開始就膽子小愛哭,有時唯唯諾諾說不出幾句完整的話, 他當然心疼歉疚,然而次數多了, 難免或多或少想過,他的女兒有些讓人無奈, 甚至煩躁。
他每天工作命懸一線,為了她放棄了妻子的性命, 即使相隔甚遠,也不曾在經濟上虧待過她一絲一毫, 這樣的情況, 她不應該懂事成熟,更叫他省心些麼?她卻正好相反。
如今膽子倒是大了, 可不聲不響做出了叫他這麼失望的事。
秦宇沉著臉, 一邊思忖等秦幼音回來, 如何說教她犯的錯,一邊隨手把日記本往前翻。
剛翻第一下,他就一愣。
……不是音音現在的筆體?字跡顏色發灰蒙塵,跟這本子一樣年頭久遠,是她過去記的東西?!
這頁寫得簡單,時間記錄是她初三暑假,文字隻有一行——
“一星期過去了,胃還是很疼,為什麼要洗胃,為什麼送我來醫院。”
秦宇瞳孔微縮,初三暑假他一直在忙案子,沒空去蘇月鎮看望,她是吃壞東西生病了?
他下意識往前翻了一篇,看清內容的一刻,他手指驀地僵住,粗糙大手一下子把日記本抓緊,不能置信地拿到眼前。
她稚嫩的字體浸滿了乾涸的水印,一筆筆寫著——
“對不起爸爸,對不起小姨,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小姨,我身上的傷雖然有那麼多,但還是很怕血,我想去你的診所裡吃安眠藥,藥錢,還有買骨灰盒的錢,我都省出來了,會壓在你的桌角下麵,等我死了以後,你記得取,千萬不要被小姨夫罵。”
秦宇頭皮一炸,脊背上忽的沁出一層冷汗。
這半頁紙他瞪了好幾分鐘,不解地自言自語:“什麼意思……這什麼意思?”
秦宇的手失去控製,匆忙往前翻看,越看臉越蒼白,等到了第一頁,看到“被煙燙了的地方化膿了,腿不敢合起來,手臂也放不下……”
前麵沒了。
這不可能是開頭,肯定有更多……更多。
秦宇永遠強硬的膝蓋開始發抖,本子掉到地上,他阻止不了身體的反應,頭暈目眩蹲下去,不等緩過氣,就發現手邊的書桌櫃門開著,裡麵整整齊齊碼放著一排——
一整排的,這樣的本子。
秦宇呆滯半晌,手腕哆嗦著抽出一本掀開。
時間是上初二那年,她寫著:“周嶺趁我換衣服的時候闖進來,掐著我的脖子要親我,我咬了他逃出去,被小姨夫撞到打了一巴掌,說我太下賤,勾引他的兒子學壞,小小年紀就是不要臉的狐狸精。”
秦宇已經不會眨眼,他狠錘了幾下胸口,費力地喘著氣,張開嘴,嗓子裡無意識擠壓出扭曲的氣音。
手開始機械地翻頁,一本接一本的,撕破這麼多這麼多年裡,他自以為是粉飾出來的所謂太平。
女兒娟秀幼嫩的筆跡,全部化成了鮮血淋漓的武器,一刀刀把他淩遲,切得體無完膚。
“周嶺說會讓我在學校生不如死……”
“我第三次被鎖進衛生間,她們站得很高,從門上把拖地的臟水潑下來。”
“今天終於有個女生主動和我說話了,她問我的星座是不是處女,我說不是,她馬上跟全班大喊,秦幼音說了,她不是處女。”
“全校都知道了,初二三班的秦幼音自己說,她不是處女,是垃圾,是賤貨,活該被人往死裡折騰,她本來就不乾淨。”
“爸爸來看我了,我想讓爸爸救我,帶我走,但是他好忙,說幾句話就接電話走了,爸爸很辛苦,工作危險,我必須要懂事,我還能忍。”
“今天好疼……”
“爸爸,我好疼啊。”
“第一次死不掉,那第二次呢。”
“為什麼第二次也不行……”
“爸爸,我真的想和你告彆了。”
秦宇死死扣著本子,跪坐在地板上,身體不堪承受地伏低,想抓住什麼,手徒然伸了半天,隻扯到自己身上的警服襯衫。
他喉嚨裡塞得想吐,把頭砰砰撞在櫃腳上才勉強清醒。
爸爸?
誰是爸爸。
他嗎?
太可笑了,這傻孩子在叫他,叫一個豬狗不如的混蛋。
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啊,這麼多年來都做了什麼事。
沒本事保護妻女,卻懦弱地把妻子的死推卸到女兒頭上,他麵對不了自己的無能,就理所當然不去麵對女兒,把她孤身拋在南方還心安理得,自認為儘到了父親的責任,還覺得置之不理都是情有可原。
他十幾年奔波在外查案,救人性命,給人討公道,抓罪犯繩之以法。
到頭來,最應該被他疼愛的小姑娘,那麼孤獨無助地隻能在筆記本裡喊爸爸,她承受磨難選擇死亡的時候,他一無所知,甚至嫌她麻煩。
秦宇不敢想,她是怎麼走出了蘇月鎮,來到東北投奔他。
而他?
他永遠忙,沒空去機場接,沒空看她彈琴,推給她一信封生活費就覺得夠了,他拿楚昕母女去壓抑心中不安,卻害得她住院,也是因為他,她差點有生命危險,現在仍要提防那個沒出獄的魔頭!
就連春節去蘇月鎮,他還是——
秦宇一僵,蘇月鎮……她一個人。
他意識到什麼,踉蹌爬起來,顫抖著掏出手機,按了好幾遍才撥通省廳戰友的電話,一接通馬上嘶聲說:“給我查一個人的犯罪記錄!主要是春節,春節期間——”
戰友打斷他:“哎,老秦,我剛要找你,你讓我幫你盯著的段老七,就上回減刑失敗以後轉到異地監獄那個——”
秦宇耳中嗡嗡直響,聽不進他說什麼,大吼:“我讓你查一個人!”
報上周嶺的名字和具體信息,戰友的電話隔了會兒回過來:“十四歲和十六歲分彆有一次猥褻,今年春節,他再次對同一受害者施暴未遂,是女孩男朋友及時趕過來了才沒出大事,他拒不承認,保釋出去以後被人廢了生|殖器和雙手,沒兩天讓車給撞死了。”
“怎麼,你認識他,還是認識受害者?”
秦宇眼中湧出淚,徹底崩潰。
戰友趁機忙說:“段老七的事你還聽不聽了?我前段時間太忙,剛知道的,他在監獄裡不知道乾了點啥,立了功,還判定成重大立功表現,上頭批了,能減刑的,我聽到的消息是,最近他大概就能出獄,你——”
秦宇終於聽清了他的話。
也記起當年那個魔頭入獄前冷冷說,你女兒挺可愛的,最好彆讓我再看見她。
手機從秦宇手中滑落,“砰”一聲摔在地板上。
秦幼音在超市裡耽誤得有些久,調整好心情提著菜回家時,秦宇已經離開了。
打電話無人接聽,許久才收到他的信息:“對不起,爸爸做錯太多事了,今天更不能怪你,以後你跟顧承炎好好的。”
秦幼音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轉變,繼續打電話,卻變成關機。
她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也沒想太多,畢竟忙,不接電話,本身就是秦宇的常態,她早已習慣成自然。
秦幼音吃不下飯,回臥室床上趴著,翻身時注意到桌麵上的日記本。
她騰地坐起來,記起是自己寫完忘記收,而本身應該是攤開的,現在……
爸爸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