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月老廟下來的時候, 天色已經完全都亮了。
陸瑾走下石階, 回望那長長的山路,站滿了上山和下山的人, 月老廟已經看不見了, 可那煙香依舊嫋嫋入空,在山上空形成一片朦朧煙霧。
香火真的很旺。
從離開月老廟開始,陸瑾一直感受著身邊那灼熱的視線,他目不斜視地往前走,沒有給旁邊人一點目光回應。
直到山腳下, 他才終於側過臉笑著問:“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宋衡清晰地感覺到陸瑾的氣息變了, 那股緊張不安從蒲團上起身開始消失,鎮定從容又回到了他的身上,連同那飄忽閃躲的視線, 在對上來的那刻起平靜起來。
他心中隱隱高興,總覺得他跟陸瑾之間隻隔了一層薄薄的輕紗,似乎輕輕一戳便能袒裎相見。
他按捺住那股熱切, 說:“我雖成長在京城, 可在外征戰多年,卻從未好好欣賞過這京城繁華,煙湖美景, 陸公子可願陪在下走一趟?”
宋衡抬起一隻手, 手心朝上在陸瑾麵前, 他姿態放得低, 言語也是謙卑。陸瑾垂眸瞧了這隻手一眼, 彎唇低低笑了兩聲,沒理睬直接轉身朝黑馬走去,幾步後傳去一聲揶揄,“宋大人,還不跟上?”
宋衡收回這隻手揉了揉鼻梁,應了一聲“曉得了”。
京城郊外的河道貫入城內,在裡麵形成的那個湖便是煙湖,與大川大湖相比著實不大,可若是坐個畫舫,聽個小曲,采朵荷花摘個蓮蓬逗趣兒,卻是夠了。
煙湖邊上是一排垂楊柳,柳枝垂下倒掛入河中,夏風之下微微晃動,引起水中圈圈漣漪,輕柔婉約,此景倒有幾分江南味道。
“聽說皇上年輕時下江南,最喜愛的就是江南風景,便命人栽了這一片柳樹,湖邊種了荷花,哦,還有那座拱橋,是不是很熟悉?”
這個地兒向來是文人墨客的最愛,吟詩作對,聽音品曲,風流快活。除此之外,適合年輕男女踏春郊遊,煙湖太過纏綿,很容易增進男女之間的感情。
宋衡習慣了北地大漠草原,其實不怎麼喜歡這種秀美,況且光棍這麼多年,他也不樂意見一對兒一對兒的在眼前晃,所以哪兒景色好,哪兒有典故,他都不清楚,介紹不了幾句。
隻是他似乎忘了,七年前陸瑾也生活在京城裡,煙湖這個地方他被姐姐們帶來過幾次,說不定比宋衡還熟悉些。
隻是陸瑾沒有拆穿,默默地點頭。
他們沒忙著遊煙湖,而是先找了個地兒用了午飯,喝了茶聽了會兒小曲,待最毒辣的日頭過了,這才出來。
煙湖平日裡便是少男少女遊玩之地,況且今日七夕,這鴛鴦處處就更多了。
此刻湖中已經停滿了畫舫,不時傳出嬌笑嘻嘻,又有絲竹琴音悠揚,依稀可見精心打扮的窈窕身影,再看湖邊涼亭、草地、樹下也是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含羞帶怯,眉目傳情。
這個時代男女大防較嚴,就算訂了親也不能單獨相約相見。可唯有七夕這個日子,家中女兒若有兄弟相陪,便能與情郎或者心上人見上一麵,在目光所及之處稍稍離了人群悄悄說上一兩句話。
也有趁此機會牽線搭橋做個媒的,邀請年齡相適,家世相當的男女互相相看一眼,若有好感,回去就能上門提親。
此時,男女之間會格外大膽一些。
陸瑾的目光落在一棵柳樹下,一個青衫公子朝一位粉裙少女深深鞠了一躬,接著便轉身離開,邊上觀望的一個小丫鬟連忙跑過來,抱著她家小姐的肩膀似在寬慰……
“阿瑾,你在看什麼?”宋衡瞧著陸瑾一直看著某處,便問。
那位粉裙少女站了一會兒便回到了不遠處的人群,搖了搖頭。
他看的有意思,“剛剛那姑娘似乎在表白,可惜看起來結局並非皆大歡喜。”
這種戲碼每年都會出現,宋衡見過幾次,並不稀奇。
他們站在湖邊,一艘畫舫靠了過來,宋衡喚了陸瑾一聲,邀請他上船。
船頭隻有一個船夫,畫舫很小,隻放了一張案桌,桌上果品茶飲皆有,可見準備充分。
“走,裡麵休息一會兒。”
夏日炎熱,陽光映著湖麵,波光粼粼,水汽帶上來,有一絲絲涼爽。
畫舫隨著船槳擺動,一晃一晃,開得緩慢,讓日子也不禁悠閒了起來。
陸瑾趴在船簷上,目光瞧著伸手就能碰到的水麵,似乎有遊魚在水下穿梭。
“阿瑾。”
他聽到身後的聲音,回過頭,隻見麵前遞來一塊青皮紅瓤的西瓜,正冒著涼意。
“哪兒來的冰……”後麵的疑問消失在那被掀起的矮桌上,原來裡麵被掏空填了冰塊。
除了被取出來的西瓜,還有桃子梨李子等其他水果。
宋大人手起刀落,西瓜被均勻分瓣。
正當兩個大男人吃的暢快之時,忽然畫舫停了下來,與此同時前方依稀傳來幾聲爭執。
宋大人有些不悅,心說湖也不小,這都能杠上,什麼人呀。
他好不容易跟小陸大夫單獨出來相處,不想管閒事,便準備吩咐船夫繞過去,沒成想這爭執的聲音中有一個挺耳熟的。
“好像是楊大人。”陸瑾耳朵尖,立刻辨認出來,接著他出了畫舫,站到船頭,果然看到前麵一艘稍小的畫舫船頭有一個熟悉的人影,可不正是風頭正勁的楊禦史嗎?
楊一行?宋衡一聽說是他,便很想將陸瑾拽回來,讓船夫掉頭,凡是楊禦史存在的地方總是大小麻煩不斷,他不想摻和。
然而楊禦史可是陸瑾在江州最有好感的官,雖然沒幫上他什麼忙,可那股熱心勁讓陸瑾心中熨帖。
他覺得楊一行作為宋衡好友,後者定然是要幫忙的,是以朝宋衡喊道:“大人,我們要去看看嗎?楊大人似乎遇到麻煩了。”
楊一行宋衡可以當做沒看到,可陸瑾這個麵子不能不給,隻能笑著點了點頭。
宋衡的畫舫並不大,也就夠三四個人坐,與其說是畫舫,更像小船一些,正好方便他與陸瑾相處,可麵前的那兩艘就大了,就是楊一行的那艘都有他們的五倍大,更彆說與他對峙的那艘,還上下兩層,闊氣。
此時,兩艘畫舫已經被拴在一起,一個穿的富貴,全身鑲金戴玉,手裡還不倫不類地拿了一把折扇的男子正帶著一幫狐朋狗友站在楊一行麵前。
而楊一行則帶著其他書生模樣的公子哥與他們對峙,在這群人背後,依稀有幾個年輕姑娘正站在一起擔憂地看著他們,有的還暗中扯了扯自家兄弟的衣裳。
“這都是誰呀?”陸瑾問。
宋衡瞧了一眼便有些頭疼,很不想管。
隻見畫舫上楊一行抬起下巴,鄙夷地看著他們說:“不請自來是為強盜,請哪兒來,回哪兒去,這兒不歡迎你們!”
那富貴公子拿著折扇指著楊一行的鼻子,冷笑道:“怎麼哪兒都有你?楊一行,你這窮酸都能來,憑什麼本少爺來不了,這畫舫主人是誰,給本少爺站出來。”
楊一行身後的公子皺著眉有些猶豫,京城之地,有些人能惹,有些人不能惹,官宦之家大多清楚,麵前這位就是一般不能惹的一位,沾上麻煩。
“還能是誰,田家的唄,那麼大的族徽在呢。”富貴公子身後的一個狐朋道。
接著另一個猥.瑣地擠著眼睛說:“聽說田家三小姐長得漂亮,田家正到處相看呢,不知今天來了沒有?”
“來了吧,我看後麵好幾位小姐,各個都不錯,孫兄,你家也在給挑媳婦,不如今天自己挑個回去?”
這話說的真是輕佻下流,幾個小姐聽得氣白了臉,有的要哭出來了,一位姑娘安慰著,目光厭惡地瞧著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