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太極宮屋簷下又積了一層雪,宮燈幽幽地照著,有雪的夜裡總比尋常要亮堂一些。
風清背手站在宮殿簷下,他抬頭看著夜空,腳下的靴子已經蓋上了一層薄雪。
“侯爺,太醫出來了。”有宮侍彎腰過來回稟道,“您進去吧,陛下在等您。”
風清在原地又站了片刻,這才轉身朝著寢殿內走去。
宮侍看著他的背影,在心裡歎了口氣。陛下自從避暑山莊回來後,身體就每況愈下。偏偏在知道喝藥後會神誌不清,他寧願清醒的撐著,也不讓太醫開藥。
從上個月開始,內閣大人們就在內閣輪流值夜了,為的就是防止陛下突然西去。
而今夜,恐怕就是陛下最後的時間了。
寢殿外麵,太醫們已經跪成一片。風清在門口解下披風,又等身上的寒氣散去後,這才推開了門。
中間龍床上,短短幾個月就瘦到如一把乾柴的中年男人,難得眼中神采奕奕。
壓下心裡的情緒,風清走到了床前,非常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要死了,”聖人的聲音因為中氣不足有些微弱,“等輔政大臣都到時,我會把你的身世昭告天下。我走以後,你就是太極宮的新主人。為人君者,愛國愛民,當以天下為先。周氏得天下已經兩百一十三載,你切莫辜負列祖列宗的期待。
內閣林勉、孫尚菊都是治世能臣,可堪大用。趙廷和雖有幾分聰明,但比起他父親來要差一些,不足為懼。梅家如今隻有空架子,能立起來的後輩沒有,這兩家你不必急著對付,他們自己就會內耗完。你唯一要提防的是遠在餘杭的王家,崔氏是出頭鳥,王家就是縮在龜殼裡的烏龜。烏龜好抓,但卻難啃,還要小心它會出來咬你一口。
除卻這些,如今外放的幾位封疆大吏都是我給你準備接任內閣的人選,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至於你的哥哥弟弟,你不必急著除掉,如果不放心,圈禁起來就可,不要傷他們性命。”
年邁的皇帝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頭腦也始終保持著清晰。
風清沉默著聽他囑咐完,見他不再說話,這才道:“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商量。”
……
寢殿外麵,淑妃帶著禮皇子正不安的等在那裡。
其實早在那個謠言傳出來之後,她心裡對風清就隱隱覺得不安。後來聖人將風清帶在身邊處理政事,她心都已經涼了半晌,隻把最後的期望放在聖人目前還沒認回兒子上。
可是在今天夜裡,聖人卻寧願召見風清,也不見周禮和她,她的所有希望瞬間破滅。
她不是腦海裡沒升起過危險的念頭,但最後又被強行壓了下去,現在她隻期待風清能看在兩人之前聯手對付過崔後的份上,能給她留點體麵。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寢殿門開了。
太監當內閣大臣們都進去,淑妃和禮皇子也被請了進去。
再之後,淑妃迎來了畢生都難以忘懷的一瞬間。
傳位聖旨上,周禮是繼承人,不是風清。
風清仍然姓風,他不是皇子!
淑妃眼睛死死盯著聖旨,感覺所有的血液都衝向頭頂,讓她整個人都差點跳了起來。
將這種情緒克製住,她正想流幾滴淚,就聽頒布聖旨的太監繼續道:“……武安侯晉為賢王,兼任天子之師,與林勉、孫尚菊、趙廷和、吳令先……同為輔政大臣……”
再多的內容,淑妃已經聽不下去了。
她的兒子雖然當了皇帝,但卻做不得主。等到他二十歲親政,還有十三四年的時間,到時候又怎麼能撬得動這群老賊?不,或許能撬得動這些老的,但是風清呢?
十幾年後的風清,怕是比現在更難對付吧。
想到這,淑妃看向風清的眼神就多了絲彆的危險。
聖旨頒布後,龍床上的聖人環顧了一圈周圍的兒子和臣子們,在新元八年冬月二十一日晚子時,永遠閉上了眼睛。
等到京中的喪鐘傳到粵南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月。
臘月初十這天,葉芷清收到了郡守府加急送來的信件。
這是第一次郡守府如此光明正大的找她。
在看到那個下人時,葉芷清心裡就有一絲不詳的預感。當她看完信件後,大腦稍微停滯了片刻,就立即騎上了馬,率先朝著郡守府奔去。
新帝是周禮,風清為賢王。
雖然信上寫風清無事,但自古成王敗寇,風清這個賢王說不定是被軟禁一生的賢王呢?
林明珠聽到動靜,過來撿起信件一看,臉色也不太好看。
“我們也一起跟去看看。”
到最後,反倒是報信的下人留在了葉家看家。
走在半路時,葉芷清遇到了來接她的馬車。那下人道:“夫人說您肯定等不及要來,讓我們來接你們。可巧這不就碰到了。”
三天後,葉芷清終於見到了林行止。
林行止在知道了她的來意後,笑道:“賢王以後是八大輔政大臣之一,這點你可以放心了。”
“輔政大臣?”葉芷清鬆了口氣,但旋即她又疑惑道,“怎麼會是輔政大臣?”
林行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傳聞他那裡還有一份陛下的傳位聖旨,是他自己不要皇位,改立禮皇子的。當然,這些都是傳聞,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異姓王,本朝除了開國功臣之外,賢王還是第一位。八臣輔政,更是罕有。就連我,都有些看不懂了。”
葉芷清凝神思考了半晌,突然想到了什麼。
她有些不太確定道:“先生可還記得我在樂安開過一家商行?”
林行止想了下,讓她繼續說。
“因為我平時都在外麵奔波,很多事我沒法及時處理,所以我就給商行立了好幾位管事。那些管事們平時自己各自管自己分內的事,而一旦有事關商行的事要處理時,恰好我又不在,這時她們就能自己商量著投票解決,少數服從多數。
雖然一個國家比起小小的商行來說要複雜很多,但是從某種程度上來看,兩者也有相似之處。風清,他很可能是在做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這件事,若是能成,將關係到這片土地百年乃至幾百年的命運,同時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也將進入新的時代。
想明白這些,葉芷清感覺血液都翻騰。
行常人所不能行,決常人所不能決,成常人所不能成,這就是風清啊!
林行止壓根沒想到這些,或者說這種事對他來說還是有些過分驚世駭俗。
雖然自古以來,君權與臣權一直在相互爭奪,但如果說非要摒棄聖人的權利,這對現在的他來說,還是太瘋狂太大膽了些。
他需要好好想清楚這其中的利害。
“臣強主弱,現在確實是個好時機。”他暗歎著,一時心亂如麻。
葉芷清察覺到他的情緒,她當即抱歉道:“這也隻是我的猜測,具體如何,先生您不妨親自去問。”
這猜測,她敢在林行止麵前說,主要也是因為這個趨勢與林行止的利益是一致的。
她所學的曆史都證明過,權利過於集中在一人的手中,政治清明與否都在於當權者是不是個明君。若是君主權和行政權分開,社會穩定性則要高一些。
所以,她很樂意推動這個進程的加速。
她也很有幸,能親眼目睹這個時代的改變。
作者有話要說: 在這裡解釋一下,文中的背景:主弱、臣強,權利傾向臣子是必然趨勢。風清想推動的是從皇帝手裡把行政權分離出來,大概參考君主立憲製度,但不完全是這個製度。具體如何實施,要結合當下情況。並且,這個舉措沒辦法一下子就完成轉變,太過激進,會矛盾加劇,造成社會動蕩,所以他選擇的形式相對比較溫和,有點潛移默化的形式。這也導致這個過程會很漫長,可能需要十年乃至幾十年來轉化成功。這裡可以當做是君主立憲萌芽時期來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