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散亂下來, 推搡之間打成了亂糟糟的結。
計英手指梳了幾下也沒能梳開,她乾脆坐到了老槐樹下的溪水邊,撩起了山上流下的清水打理頭發。
她安靜坐著, 沒有氣惱也沒有怨恨, 剛才的一切好像和她無關。
風吹起那月白色的衣裙,吹動她散下來的頭發。
波光映著她清瘦的倒影。
宋遠洲站在門下的石階上看著她,看著她一點點梳開打結的發,整理好歪扭甚至開了線的衣衫, 最後捧起清水輕輕潑到臉上。
溪水叮叮咚咚地從樹下流過。
男人走到了她身後。
溪水中倒影了男人的倒影。
宋遠洲看著水中倒映的少女擦乾了小臉, 睜開了眼睛, 清水洗過的小臉白皙乾淨,睜開的雙眼明亮透徹。
他心頭軟了下來,剛要說什麼,少女恰從溪水中看到了倒影中的他。
幾乎是一瞬間,她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迅速向後退去,甚至顧不得叫踩在了溪水裡, 濺起水花。
兩步退開,小溪如同楚河漢界,將兩人隔開了去。
宋遠洲怔怔看著她下意識的行為,然後聽見她低頭規矩行禮,“二爺。”
方才在舌尖上打轉的話,儘數消散沒了影。
宋遠洲看著與自己拉開距離的少女,她臉上無神表情, 隻是規矩地叫著“二爺”。
她不怨他沒有及時澄清, 也不恨替她表妹頂了這罪名。
隻是在他到來時, 立刻拉開與他的距離。
宋遠洲胸口瞬間難受了起來, 止不住重重咳出了聲。
“咳——咳——”
計英嚇了一跳。
“二爺沒事吧?奴婢去叫黃普來。”
她說著就要走,宋遠洲隻見她連離開都要繞到這老槐樹的後麵,與他始終保持著一丈以上的距離。
他胸口更難受了,他極力忍著那咳喘,叫住了她。
“不必去,回來。”
少女定住了腳步。
他不讓她走了,她也沒有靠近,隻是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聽從吩咐一般。
宋遠洲說不清自己心頭什麼滋味,兩步走上前去,站到了她臉前。
她下意識還要退開,被他眼睛瞪住了。
宋遠洲冷笑。
“你夫主還能吃了你不成?你躲什麼?”
計英頓了一下,“奴婢沒有躲。”
她確實沒有躲開,她也躲不開他,她隻是不想離他這麼近罷了。
她不承認,態度大方不似作假,宋遠洲抿嘴看了她幾眼。
少女今日剛穿的新衣又被扯破了幾處,有些地方還被不知誰人抓上了香灰。
宋遠洲沒在追究她。
兩人在老槐樹下靜默地對著站了幾息。
宋遠洲想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開口,還是黃普辦完了事走了過來。
“二爺,小人已經替計英姑娘澄清了,就說他們認錯了人,小人另外找了穿月白色衣裙的人從另一邊離開,那些香客起了疑,便都散了。”
宋遠洲聞言鬆了口氣。
他看了一眼計英,他想,有了黃普的話在這裡,她定然少了些委屈。
宋遠洲緊緊看著計英,以為她或許會因為解除了誤會對他換了神色。
可他錯了。
少女神色一如方才,隻是微微含笑著說了一句。
“二爺費心了,奴婢為主子分憂,本就是本分。”
本分... ...
宋遠洲定在了當場。
胸口難忍的湧出咳喘,他再也忍不住了,扶著老槐樹咳了起來,咳得心肺具震動。
“二爺!”黃普連忙跳過來替他順氣。
宋遠洲眼角掃到了那個少女,她還在那裡穩穩站著,看他的眼神冷漠仿佛一個毫無關係的外人。
不,就算是毫無關係的外人,她也會關心。
他記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她牽著馬兒從宋家不遠的路上走過。
過拱橋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拉著重貨的老頭,她本從那橋上打馬跳了過去,卻又牽著馬走了回來。
她用她那西域寶馬替那老人拉貨,一直過了橋才卸下來。
老人跟她鞠躬道謝,她擺手又扶住了老人。
她跟老人說了什麼,遠在歌風山房假山頂上的宋遠洲聽不見。
他隻能從望遠筒隱約看到她的笑臉,然後看著她一身紅衣打馬離去。
但那個冬天,老人每次拉著重貨出現在高拱橋下,她就會打馬從此路過,替他將貨物拉過去再離開。
宋遠洲記得很清楚,他甚至打聽過計英是否與那老人有些關係。
結果是,毫不相乾。
一個毫不相乾的人,她尚且如此相幫,但此刻,她看向他的眼神,好似透過花窗看牆外的人,隻是看看而已,與她毫無乾係。
“咳——咳——”
宋遠洲不想再看到她的任何表情,他甚至害怕從她臉上看到憐憫。
他連忙揮手讓她走。
“走開!快走開!”
他連番趕她,計英沒有留下的必要,立刻轉身離開了。
少女身影不見之後,宋遠洲幾乎咳得站不住了。
嘴裡好像有些異樣的味道,他從袖口抽出帕子捂住了嘴,又是兩聲咳嗽,他打開帕子。
雪白的帕子上,印上了一滴刺眼的紅。
黃普驚得險些跳了起來。
“二爺怎麼又咳血了?!川二爺不是都給二爺治好了嗎?一年多沒有再犯了!二爺,小人這就去請川二爺吧!二爺最近病情反複,這樣不行... ...”
黃普驚慌失措,宋遠洲厲聲叫住了他。
“住嘴,不要說出去。”
黃普閉上了嘴,隻能反複求他,“二爺去川二爺那吧。川二爺來信說今晚就回來,快讓川二爺給二爺瞧瞧吧。”
宋遠洲並不想去,可他也不想回歌風山房,他不能回去,不能讓她看到他這般模樣。
*
連夜從金陵趕過來的宋川,先給孔若櫻看了看。
孔若櫻的情形當真不好,人有些糊塗了,甚至會把宋川認成宋遠洲。
宋川也同意送孔若櫻回杭州娘家。
蘇州是她的傷心地,如果遇到和曹盼之事相關的人和事,極其容易刺激到她。
宋遠洲不免想到了計英。
不過宋川悄悄將他引到了一旁。
“表小姐情形很不好,最近還落過胎,很有可能是那姓曹的孩子。她身子完全經不得折騰了,送她回娘家靜養最好不過了。”
宋遠洲皺眉低咳了兩聲,立刻吩咐了人和車,送孔若櫻回杭州。
翌日一天,宋遠洲都在安排送走孔若櫻的事情,宋家人送了孔若櫻一程,回來的時候,時近黃昏。
孔若櫻總算離開了蘇州。
隻是孔若櫻的事情安排妥當了,宋川卻拉著宋遠洲跟他回了他府上。
兩人前後腳進了房中,宋川便從袖中抽出一條帕子,徑直拍在了桌案上。
帕子上染了一滴血,紮著人眼。
“我說家主大人,如今你可真是厲害了,咳血這麼要緊的事,你瞞著我?要不是黃普偷出帕子給我看,你就不準備說了是嗎?”
宋遠洲皺眉,“黃普這小廝... ...”
話沒說完,又開始咳嗽起來。
宋川叫了他,“宋遠洲,伸手!”
可那位家主隻是搖了搖頭,“我沒事。”
他說完,就要走。
宋川簡直要氣笑了。
“宋遠洲,你這是發什麼瘋?我給你診脈還能診出你心裡話來?你怕什麼呢?有病看病行嗎?”
可那位家主就跟沒有聽見一樣,還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