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冰窖。
宋川讓道士們暫時離開。
宋遠洲看著冰窖厚重的石門前, 貼著刺眼的黃符,染香的氣味隨著門內的冷氣向外衝。
一切都是那麼真實,真實到若是隻為了騙他, 做不到這般事無巨細。
冰窖裡的冷氣刺著他的皮膚,侵入他的心肺。
他隨著宋川向裡走,轉過一個角,就看到了黃布蓋住的東西。
宋遠洲渾身冷得戰栗起來, 顫著手想要拉開那黃布, 宋川又突然止住了他。
“算了,彆看了。”
宋遠洲恍若未聞, 還是一伸手拉下了那布。
黃布被他一拉, 順著他的力道滑落了下來, 布下蓋著的黑色木棺現在眼前。
宋遠洲眼睛被那木棺一刺,腳下又是一晃。
宋川這次真的拉住了他。
“算了,真彆看了, 她就在這裡, 待到超度完了就要下葬了, 讓她安息吧。”
他扯著宋遠洲要往回走, 可是宋遠洲就像被釘在了棺材前的地上, 是如何都拉不動了。
他渾身發涼仿佛與這冰窖融為一體。
翻湧的氣血在急速流動之後聚到了心口,又最後齊齊湧向胸肺、喉頭。
他向下咽去, 用儘最大的冷靜。
“會不會是找來頂替的屍體?若是她放火脫身,也該有具頂替的屍體不是嗎?”
宋川看著他這般模樣,很想似之前那樣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給他一些機會,但宋川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
“雖然人已經看不出本來麵目了, 但仵作來驗過,確實是女屍,身量也對得上,身邊還有她的一隻銀簪,茯苓已經辨過了。遠洲,你當知道找一具如此相仿的屍體頂替,隻能看機緣巧合,若不是她,還有誰呢?”
若不是她,還有誰呢?
宋遠洲感覺不到冰窖的冷意了,反而像被投進了滾燙的沸水之中,他沒有辦法自救,沸水將他的每一層皮肉燙爛,他隻能選擇滅亡。
宋川再次用力拉著宋遠洲往回走,卻聽到了宋遠洲極其輕聲的問話。
“她那時候,有多疼?”
他的聲音輕極了,好像這幾個字在嘴裡發燙到誰不出來。
宋川知道他不能再留在這裡了,“好了,遠洲,走吧走吧,讓她安息吧!”
宋遠洲沒再定在原地,他終於跟著他轉了身。
宋川有一絲驚喜,但他很快發現宋遠洲的腳步加快起來,好像急忙要走出門一樣,他連忙跟了上去,而宋遠洲已經快步奔到了門口。
剛一到門前,宋遠洲忽的一俯身,多日不吐的血,變本加厲一樣,噴到了冰窖門外的水池中。
幾尾錦鯉驚嚇著遊跑了,血在池水中染開。
宋川看得頭腦發緊,而宋遠洲隻是拎出了帕子擦了擦嘴角。
他聲音低啞到幾乎說不清楚話。
“不能弄臟了她的地方,她會生氣的。”
他說著,抬頭空了空眼中的水光。
他說,“我這種人,不配落淚,也不能死掉,我必須活著,活在人世間受罪。”
... ...
夜間,宋家那位二爺突然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大有撒手人寰之勢。
宋家人仰馬翻,小孔氏甚至由族裡的女眷陪著,隻怕萬一宋遠洲當夜走了,小孔氏這個做母親的受不住。
而宋家族裡的人,不乏開始議論下一任家主該由誰來做的問題。
連宋遠洲的姐夫王培騰都拉了宋溪問,“你弟弟不會真的不行了吧?你沒有旁的兄弟,他也沒有子嗣,你們這一脈可就完了!”
宋溪神情恍惚,渾身亂顫,還是宋川百忙中抽出一絲空隙,把宋溪拉走了。
他瞪了王培騰一眼。
“不要胡言亂語!遠洲還不到這般程度!況且遠洲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宋川雖然是旁枝,卻是太醫院有品級的官員,王培騰小小舉人隻能閉了嘴。
宋川一麵安慰了宋溪幾句,一麵見了宋家族裡的人。
“當務之急,是把遠洲救回來!他若能回來,宋家家主根本不需要換人。若是他不能回來,換誰都當不得這個家主!”
這話竟然將宋家人說得無言以對。
宋遠洲十六歲就做了家主,他能憑一己之力撐起宋家,換誰都不行。
宋川這話一說,眾人都不再論及此事,開始儘力救治宋遠洲。
宋氏宅院氣氛緊繃,宋遠洲突然重病昏迷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了。
剛回到蘇州城的計英聽說了。
她怔了幾息,低聲問桂三叔。
“真的還是假的?”
“是真的,宋太醫為了宋二爺又從金陵城連夜請了一位太醫過來,今日一早剛到的,眼下也不知道如何了。不過宋家的事情已經同咱們沒什麼關係。說句不好聽的,宋二爺昏迷,你反而輕快一些。”
話是這麼說,畢竟除了宋遠洲,宋家其他人都相信她已經死了。
可計英心裡無法輕快,反而有些沉有些悶。
她把注意力轉移到更要緊的事情上麵,悄聲問桂三叔。
“三哥的信在您那兒嗎?我能看看嗎?”
桂三叔讓她不要著急,帶著她偷偷去了計家之前坍塌剛修好的族學。
“這兒還沒有學生來讀書,有些地方還在修整,你先住幾日,我讓你三嬸給你送飯。”
話剛說完,桂三嬸就來了,見了計英各處周全,放下心來。
“你三叔囑咐我把信帶來了,你瞧瞧。”
三嬸直接拿出了信來,計英接下的時候,手都是抖的。
待她拆開,卻發現信的內容看不懂。
她迷惑了一下,桂三叔卻點了點那信紙。
她一下明白過來,小心地順著邊角,慢慢地解開了那信紙。
就如同畫一樣,這封信也能揭二層。
把令人迷惑的一層揭開,計英瞬間看懂了信裡的內容。
是三哥的筆跡,他真的要回來了!
計英看完,心都顫了。
她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她隻怕把信打濕了,連忙收到了信封裡。
從那日逃命,三哥護著她被砍傷了臉,而她跑出去引開了官兵之後,兄妹二人就再也沒見過。
如果不是後來有人在開封見到了三哥,她甚至懷疑三哥會不會死在了追捕之中。
可在那之後,三哥又是許多時候沒有音信,她免不得憂心,隻恨她被困在白家和宋家,出不去。
誰想到就在她逃脫之後,三哥竟然也聯係上了他們,他要回來了!
這是不是天上注定,他們兄妹柳暗花明,真的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
計英心下說不出的安定。
桂三嬸憐惜地摸摸她的腦袋。
桂三叔道:“老三還要過幾日才能到,你先在這裡住下,過幾日去城外雲龍道觀,你們兄妹就能見到了!”
計英哭著笑了,又把信拿出來看了一遍。
就在五日之後,雲龍道觀。
雲龍道觀可是從前父親和母親常常帶著他們上香的地方。
到時候,父母和大哥二哥在天之靈,定能看著她和三哥團聚。
隻不過計英又留意到了信的最後,用了整整一段囑咐她——見麵須得萬千小心,一旦有變,立刻分頭逃跑。
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官府早已不再盯著計家。
三哥倒是十二分的小心。
小心駛得萬年船,這總是沒錯的,計英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