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 雪地上泛著朦朦朧朧的銀光,像是天上月融化了,淌在此處。滾燙的鮮血噴灑在雪地裡,一陣薄煙後, 就凍成了冰晶。
即使對醫術一竅不通的人, 見到這種渾濁的醬色烏血, 也會生出不祥的預感。
桑洱佝僂著背, 蹲在雪地旁,咳得驚天動地, 視野昏花。但湧上心頭的第一感覺,卻是慶幸。
好在跑得夠快,沒弄臟床鋪。不然, 那床被子在尉遲蘭廷手裡, 恐怕難逃被搓爛的命運,未免過於浪費。
係統:“……”
緩勻了急促的氣息, 桑洱懨懨地抓起了一團雪, 擦了擦嘴唇和下巴的血汙。
這會兒, 她倒是不急著掩蓋住雪地上的血跡了。
因為,已經沒必要了。
鎖魂釘和它的鑰匙, 是配對的魔族法器。二者最大的區彆,就在於鎖魂匙有後悔期。
這玩意兒進入身體後, 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和血肉融合。在此之前, 如果找到一個精於此道、道行深厚的魔修,想辦法將鎖魂匙從桑洱的身體裡引出來, 是可以挽回她的生命的。最壞的結果,無非也就是損失幾年陽壽。比起年紀輕輕就衰亡的結局,要好上一萬倍不止。
但是, 這樣一來,鎖魂匙就會徹底作廢。
渡血計劃才進行了一半就被迫終止,尉遲蘭廷最終還是難逃一死。
而從桑洱咳吐出大口烏血開始,就意味著四個字——無可挽回。後悔期結束,鎖魂匙和身體徹底長死,再也逆轉不了衰亡結局了。
這就是桑洱在等待的時刻。
這一個月來,桑洱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
在謝持風路線裡,桑洱已經見識到了劇情偏移有多坑爹。被迫加班就不提了,最後的結局也比原版要慘烈得多。
而現在,尉遲蘭廷的路線,也已經顯露出了一點危險的苗頭——主線劇情【鎖魂釘】提前了大半年開始。半年時間,變數太多了。很難說會不會產生多米諾骨牌效應。
還有,尉遲蘭廷現在對她的好感度是80/100。不知道會不會有影響。
雖然這麼想有點自作多情,不過穩妥起見,桑洱還是決定把原文的咽喉握在自己手裡,不給尉遲蘭廷做決定的機會。
等尉遲蘭廷知道真相時,一切已成定局。不管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也肯定不會放過她的指尖血不用。畢竟桑洱注定要歇菜。與其白白浪費她的指尖血,還不如物儘其用,總比兩個人一起死要好。
下巴被雪摩擦過,冷得發麻。桑洱的睫毛上也結了霜,翻過掌心,將雪團撒回了地下。
剛才跑得太急,連鞋襪都沒來得及穿。蹲了那麼一回兒,鑽心的濕冷不斷往上爬,腳趾都蜷緊了,還是趕緊回去吧。
桑洱打著寒顫,有幾分遲鈍地摸上了柱子,就在這時,後方忽然有腳步聲在靠近她。
凍僵了,聽見聲音,反應也慢了半拍。一轉頭,桑洱就被一件厚狐裘裹住了。同時,有人握住了她的腳,塞進了一雙又厚又暖的鞋子裡。
尉遲蘭廷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雙臂隔著衣服,緊緊地抱住了她。
凍僵的身體陷進了溫暖綿軟的衣裳裡。臉頰被擠出了一團肉,氣息都有點不暢。桑洱拱動了好一會兒,腦袋才鑽了出來。在昏暗裡,她看見了尉遲蘭廷毫無血色的臉龐。
他沒有看她,晦暗的雙眼越過她的身體,望向那一灘烏血。
冥冥之中的不安預感,終於在這一刻落下,擊碎了微弱的僥幸。
當年,他被打入鎖魂釘後,靈力被阻遏,壽命也縮短得隻剩下二十餘載。但是,真要論起來,這兩者都不是非常迫切的危害。
靈力被遏,不過是當不了劍修,並沒有危及生命。
壽命減短,厄運也是在十幾年後才會真正來臨的。
並且,這兩個危害都是可逆的。隻要取出鎖魂釘,便可恢複如常。
鎖魂匙與鎖魂釘是互相配對的。那麼,它們的特點,理應也很相似。
如今大雪遮天迷地,阻斷了求證這一猜測的道路。尉遲蘭廷也隻能依照自己的經驗,這樣進行判斷。
而且,這段日子,在桑洱的刻意隱瞞下,尉遲蘭廷並未發現她有過出血的後遺症。
除了嗜睡和怕冷,桑洱表麵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這落在尉遲蘭廷的眼裡,也佐證了他的猜測——鎖魂匙即使又危害,也並不迅烈,是緩慢而隱晦的。
到了今夜,尉遲蘭廷醒來時,發現身邊空了。尋聲而來,就看見桑洱穿著單薄的衣服,蹲成小小一團,縮在角落裡咳嗽,雪地赫然是一大灘烏血。那一刻,尉遲蘭廷的腦海罕見地出現了空白。
至少,吐血這種事,在他身上從沒有發生過。
這和他想的並不一樣。
而此刻,桑洱窩在他的懷裡,半閉著眼。鼻唇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紅。
在開春的時候,山雪會融化。她這個模樣,卻好像隨時會跟著雪花一起消失。
在這一刻,一股沒有由來的不安焦灼,幾乎將尉遲蘭廷淹沒透頂。伴隨而來的還有茫然。
為什麼他會如此不安?僅僅是因為事情脫離了他的預判和掌控嗎?
不容細想這份異樣的感情從而何來,這麼多年來,對感情的習慣性壓抑,已幻化成一隻冷酷的手,摁熄了蠢蠢欲動的火苗。仿佛是預感到了它們一旦燒起來,就會燎原一樣,那動作帶了幾分狼狽與急切。
早就決定了,為嘗夙願,不惜一切代價。
為此,不論直接或間接犧牲了什麼,都應該做好了準備。不是嗎?
桑洱的腿有點麻,身體卻是溫暖的,蹭了一下尉遲蘭廷的心口。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尉遲蘭廷的手上移,覆住了她的後腦勺,將她的頭側著摁入了他的懷裡。
桑洱睜大眼。
他這動作,分明在收緊,卻又像是在放開。
而且,真奇怪。尉遲蘭廷明明是剛從溫暖的室內出來的,但他的手,卻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冰冷。
沒在屋外逗留太久,尉遲蘭廷將她抱進了房間,塞進了被窩裡,沉著臉,用被子將她裹得嚴嚴實實,並沒有在意她弄臟了自己的床鋪。
一和溫暖的空氣接觸,桑洱反而哆嗦得更厲害,像是負責感受寒熱的神經恢複了反應能力。
深更半夜,她眼睜睜地看著尉遲蘭廷快步走進走出,將炭火暖爐全搬了進來,房間溫度很快上升。隨後,他顧不上束發,就出門去燒了熱水,盛滿了房間裡的浴桶。
隨後,尉遲蘭廷將桑洱抱到了浴桶旁邊。桑洱的手有點凍僵了,他就給她脫衣服。剝得隻剩下最底下那件,看見她睜大一雙霧蒙蒙的眼,望著自己,尉遲蘭廷頓了下,忽然放開了手,低聲說:“進去泡著,我給你煮點薑茶。”
等他走後,桑洱脫光衣服,有點笨拙地爬進了桶中。皮膚冷過頭了,一浸到熱水裡,毫不誇張地說,就像進了滋啦滋啦的熱油裡,皮膚竄起麻意。但熱水的驅寒效果也是一級棒,濕潤的蒸汽撲在桑洱的臉上,適應了溫度後,就開始覺得舒服了,臉上也生出了兩團紅暈,開始小幅度地用手撥水,撲在自己的肩上。
泡完澡後,連腳趾頭也變粉了。桑洱裹著厚厚的襖子,捧著一個腕,在小口小口地喝著薑湯,胃部暖了起來。尉遲蘭廷站在她身後,默默給她擦拭著頭發,絞乾水珠。
因為頭發很長,桑洱給自己擦頭發時,有時會不耐煩,不免扯下一小把頭發。不像尉遲蘭廷的動作那麼溫柔而有條理。桑洱完全沒感覺到頭皮被他扯疼了,甚至,還被軟布摩擦頭皮的舒服感弄得有點昏昏欲睡。
絞乾頭發後,薑湯也正好喝完了,桑洱很自然地將空碗遞給了尉遲蘭廷。他轉身走後,桑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下巴有點不舒服,摸了摸,又癢又疼,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怎麼回事,難道凍傷了嗎?
桑洱左顧右盼,爬到床沿,往下看,想套上鞋子,去鏡子邊看看。
“坐好,彆下地。”尉遲蘭廷站在櫃子前找東西,聽見動靜,瞥了她一眼。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桑洱被他一看,莫名就有點恘,縮了回去。
為什麼她會想到“秋後算賬”這個詞?
尉遲蘭廷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那是一管凍傷膏,緩步走到床邊坐下,側身對著她,道:“過來,給你塗點藥。”
在昏黃的燭燈下,他散著發,垂著眼。如今,因為不需要再假扮女子了,自然,也就不用再描眉畫唇。沒了這些修飾,他眉目之間的渾然天成的冰冷與豔麗,卻並未消減半分。
和他相比,桑洱就顯得滑稽多了。
下巴和唇角都被凍得發紅,疼癢相交。她保持著鴨子坐,兩隻手掌撐著大腿,仰起頭,被尉遲蘭廷輕輕卡住了下頜骨上藥。
這凍傷膏是桃鄉人的必備之物。味道衝鼻又清苦,塗上去,皮膚火辣辣的。但據說治凍傷的效果很好,藥到病除。
實在很癢,桑洱想伸手抓一下臉,又不敢抓,氣悶地將屁股動來動去。
不知過了多久,尉遲蘭廷終於合上了膏藥,淡淡道:“既知外麵天寒地凍,覺得不舒服了,為什麼不叫醒我?”
“唔……來不及嘛。”桑洱躺進了被窩裡,實事求是地小聲說:“血很臟的。”
尉遲蘭廷愣了一下。
記憶深處的角落,有某些畫麵一晃而過。他定住了,眼底,仿佛有一絲懊悔閃過。
桑洱沒有注意到,閉上了眼睛。在朦朦朧朧之時。她似乎感覺到,自己的頭被摸了一下。
“……傻子,我說你什麼你都信。”
第二次喂血之後,【鎖魂釘】這段主線劇情的進度條,上升到了40。炮灰指數依然沒變化。
桑洱試圖通過數字的增加來推測故事進度。但是,係統的一番話打消了她的念頭。原來,這段主線劇情裡,進度條不僅會被喂血這種事拉動。
畢竟在原文裡,原主其實沒有那麼早吃下鎖魂匙,至少不是在今年冬天。在生命終點不變的前提下,原主從生到死的變化,都濃縮在了幾個月裡。
如今,憑空多了大半年。如果把原主衰亡的進度照搬過來,那就不夠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