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078(1 / 2)

這是什麼?

裴渡將這沙漏抱到了腿上, 擦了擦,又用指骨輕輕地敲了敲它。這東西還挺沉,邪肆重鎮, 觸手冰冷,裡頭流淌著血紅色的沙子。以裴渡的經驗來看,這像是某種法器,隻是用處尚不明了。

沙漏的兩邊有點不易察覺的細微尖鉤,裴渡的指腹沾了火灰和血, 已經麻木了,在上方撫過, 留下了一點兒血痕。這法器仿佛能汲血, 倏地, 那滴血消失在了頂部,天旋地轉的感覺侵入頭中。裴渡臉色劇變, 卻無法抵抗這股滋味,隻能被迫無奈地被沉進了冗長的昏黑裡。

……

什麼玩意兒?

他怎麼了?

裴渡渾身懨懨地睜開雙眼,視野未清,就聽見了曠野的風聲。

漸漸地, 眼前之物成形, 他愕然地發覺自己成了一縷沒有實體的幽魂,浮在半空。眼前黑夜裡,浮著一道隱隱有流光的結界。

——這是聚寶魔鼎的結界。

底下傳來了兩個人的說話聲,其中一人顯然是個魔修。而背對著裴渡的那道身影, 卻是萬分熟悉。

熟悉得僅是入了眼, 他的心臟就好像一下子緊縮了起來,泛起了難以言喻的悸痛,密密實實地紮著半邊身體。

那是秦桑梔。

他有印象, 三年前,秦桑梔曾經來過聚寶魔鼎找他。聚寶魔鼎的結界隻有魔修能打開。

底下的魔修頗為輕蔑,打量著秦桑梔:“你想進去找人?這可是聚寶魔鼎。你要是真的有認識的人在裡麵,怎麼不叫他出來接你?”

“他……他不知道我來。”秦桑梔的聲音有點乾巴巴的,懇切地解釋:“我就是有點擔心他遇到了麻煩。麻煩你行個方便,讓我進去看一看吧。”

“好吧,看在你這麼說的份上,我讓你進去。”那魔修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秦桑梔似乎很高興,道了謝。孰料在她轉身後,那魔修就露出了一絲貪婪又詭異的微笑,衝著秦桑梔而去。裴渡遽然變了臉色,卻無法阻止,隻聽“砰”的一聲重響,秦桑梔被他從後方打中,武器重重地抽在了她纖瘦的肩上,一身慘痛的長哼後,灰頭灰臉地在地上滾了幾滾。被那魔修當成了戰利品一般,帶走了。

裴渡死死地盯著這一幕。

秦桑梔從來沒對他說過,她為了進來找他,被人打傷了。

怎麼會有這麼蠢的人,一個字都不說……什麼都不告訴他,他又怎麼會知道?

心中惡狠狠地罵她蠢。但那股陌生的悸動好像更強烈了。明明不看就能緩解,裴渡卻好像在和自己較勁一樣,死死地盯著這一幕,氣息越發急促。

可世事不如他願,隻看到了秦桑梔被人拖走,畫麵就轉變了。

一轉眼,裴渡就發現,自己似乎成了一個端酒的人,站在了聚寶魔鼎裡的食肆長廊裡。到處都是喧鬨的觥籌交錯聲,飲酒,奏樂,輕佻的嬉笑……

昏暗的樓梯中,他看見了秦桑梔捂著受傷的肩,在上樓梯。大概是很疼,她的臉沒什麼血色,每走一步都會停頓一下,但還是拖著步伐,慢慢地上來了。

長廊兩旁明明應該有很多明亮的房間,此刻卻一片漆黑,隻有儘頭的一個房間有燈。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裴渡的心,他意識到了什麼,幾乎是有點氣急敗壞地怒吼:“快走!不準去!”

但秦桑梔聽不到他的聲音,她接近了那個屋子,不知聽見了什麼,突然定住了。

屋子裡傳來了彼時的他輕佻又漫不經心的聲音:“上心?開什麼玩笑。她把秦家的獨門心法都教給我了,你說是誰對誰上心?”

屋外的裴渡,臉色猛變。無奈他如今成了一個倒酒的人。不論再如何掩耳盜鈴地捂住耳朵、跳腳、怒吼“快閉嘴”,也阻止不了裡頭的自己繼續說出那些傷人的話。

很快,宓銀嬉笑的聲音就響起來了:“這都半年了,我看你玩到什麼時候,這出好戲要怎麼收場。”

“急什麼,我可還沒玩夠。等玩膩了再說唄。”

這句話,清晰而一字不漏,傳到了空氣中。

秦桑梔佝僂著背,捂著受傷的肩,站在一牆之隔的陰影裡,好像凝固成了一尊雕塑,安靜地聽完了她為之闖進聚寶魔鼎的人,是如何把她當成談資,用最輕佻不遜的語氣,來描繪她的。

畫麵終止在了這個地方。裴渡在一陣劇烈的絞痛裡醒來了,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懷中緊緊地抱著一個青銅沙漏,還躺在那間四麵漏風的房間裡,指關節已經摳出了血,昏睡中也咬牙切齒的。

天已經暗了。冷風嗚嗚地吹拂,如鬼哭狼嚎。

房間裡又黑又冷,沒有燈和吃的。

如果一切都沒有變,如果回到往昔,在這個時辰,他應該正和秦桑梔一起吃飯,吃他二十歲的那碗長壽麵。

不知道是不是麻木已久的肩傷牽動了心臟,一呼一吸都緊抽著,澀澀的。裴渡的眼底密密匝匝地浮出了猩紅的血絲,青銅沙漏被他一把推開,發出了悶響聲。

他猛地跳了起來,像一頭大受刺激後,在困境裡找不到出口的暴怒的野獸,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忽然間,他轉向床鋪上的屍身,惡狠狠道:“秦桑梔!”

“……”

床榻上的屍身安安靜靜的。如果她還活著,大概會伸手捏他的臉頰一下,讓他彆那麼急躁,慢慢地說。

裴渡的眼睛忽然紅了,重重地喘著氣。

他想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他一直都以為,秦桑梔膚淺地喜歡他的外表,也喜歡他裝出來的那些好的地方。

但原來,在三年前,她就已經知道他不懷好意,已經看過他裝乖之下的真實不堪的一麵,知道他不是什麼好人了。

為什麼她還要裝做沒聽見那些話,還要對他那麼好,一點點地溫暖他,試圖引著他向好?

付出了這麼多,她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他嗎?

會不會……她其實還是有那麼一點喜歡他?她不是在裝死,絕情蠱發作也是真的?

這個疑問反複地刺戳著裴渡的神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更希望得到哪一個答案。

可惜,這世上唯一能給他答案的人,永遠都不會說話了。

對真實答案的恐懼夾雜著某種卑微的希冀,會成一把永生永世的枷鎖。

但是,不管秦桑梔喜不喜歡他,這場遊戲,他還是贏了。

裴渡刻意而僵硬地發出了兩下笑聲,笑得卻很難聽。

感覺不到任何快慰,好像心臟有塊肉爛掉了,蛀空了,牽刺得他的腦子一陣陣地脹痛。

這不可能,他已經贏了。不管那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區彆隻在於贏得多和少而已。

他應該很高興才對。

對,他這一定是……高興過頭了。

裴渡咬著牙,惡狠狠地想。卻還是蹲下來,抱著自己。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到脖前,摸著那枚玉石和兩顆小金虎,才能稍微抵禦住那種無孔不入、讓他手足無措的恐懼和抽痛。

裴渡在這間廢棄的客棧裡住了下來。

在很多年前,他決意要殺掉和董邵離沾親帶故的所有人,連狗也不放過,如此才解恨。

如今,秦桑梔死了,那個可恨的秦躍,還活在世上。

按道理,裴渡應該儘快處理好秦桑梔的屍體,治好肩傷,弄死了秦躍,結束了這堆破事後,再換個地方逍遙自在地過。

可不知為何,裴渡就是不想動。

在人死以後,若是置之不理,按照自然規律,不出數日,就會開始腐化。

但魔修之所以為魔修,就是因為他們能弄到一些違背法則的東西。

早年,裴渡在各處遊曆時曾得一物,名喚滅明珠,約莫人的眼黑仁大小,將它置入屍身舌下壓著,可極大地延緩腐化,甚至能保存好幾十年。

或許,還是因為不肯死心,抱著一絲“她根本不喜歡他,偷偷練了龜息氣功在假死”的心思,裴渡將乾坤袋翻了個底朝天,把這顆珠子放進了她的舌下。

死人不會疼,也不會餓,裴渡拉開她下巴和舌頭的動作,卻小心得仿佛怕弄痛她——儘管他自己也沒意識到這份可笑又沒意義的小心翼翼。

放妥了滅明珠,裴渡用布巾給她擦乾淨了臉和脖子,就蹲在旁邊,專注地看著,慢慢地又笑了起來。

除了臉色蒼白了一點,和活著的時候也沒多大不同。

無奈,延緩之法不比複生。這地方太爛太舊了,又大灰塵,秦桑梔或許一輩子都沒住過這麼差的地方。

兩日後,她的臉上開始沾了灰塵,肌膚也有點乾涸了,美麗依舊,卻不複活人的溫暖柔軟。

仿佛迫使他麵對某些他不願承認的現實。裴渡給她擦臉的手微微發著抖,可他什麼也沒有表現出來,若無其事地擦完了。

他的肩膀越來越疼,手也有燒傷的地方,需要藥去治。但瀘曲主城裡如今正戒嚴,秦家小姐家中失火一事鬨得沸沸揚揚。進去主城不安全,他也不敢拋下屍身去太遠的地方。所以習慣性地置之不理。但某日想起來,以前的自己隻是被蟹殼紮到手指,秦桑梔也會緊張地拉他去包紮。一下子,那些麻木的傷口好像突然一起變疼了——因為被嬌慣過,才叫囂著不滿現在的待遇。

但不光是被捅傷燒傷的地方在疼。近些日子,裴渡總覺得心臟很悶,有時候,半夜輾轉反側,半邊身體都經常疼得抽搐。經常睜著眼,側躺著,看著床的方向直到天亮。

很短的時間內,他就瘦了一圈。

裴渡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惱火地運轉了幾周靈力,也沒發現身體內部和金丹有什麼問題。

可那種綿綿不息的空虛和痛楚,卻一直都斷不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