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昂到底是一個身壯力強的年輕人,養了八天傷,皮膚上的淤血已經消得隻剩下淡淡的印子了,就是額頭的傷口還沒長好。不過,乾活兒已經不成問題了,煎餅攤也重開了。
寧昂拉著桑洱坐下,興衝衝地說:“桑桑,你等著我,我去拿煎餅給你吃,是我今天新鮮做的!”
說完,他就風風火火地跑去廚房,裝了幾隻煎餅過來。桑洱也有點兒懷念寧昂做的煎餅味道了,接過來,不客氣地咬了一大口,鬆軟的香味在齒間蔓延:“好吃!”
寧昂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誇獎。等桑洱吃得差不多了,他又遞上了一杯水:“桑桑,你喝點水。”
桑洱望了一眼杯子,想起了什麼,端起來,喝了一口,忽然問:“寧昂,我問你一件事。”
“嗯?”
“你還記得嗎?在五六年前,我第一次出遠門的時候,打包了很多我用過的東西給你,有燈盞、梳子、被套之類的東西。它們現在還在嗎?”
寧昂的表情變得有一點兒糾結,但還是誠實道:“不在了。”
“為什麼?你丟了?”
“不是,是那個姓謝的人把它們都要走了。”
果然,桑洱心中微緊,追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他們騙我說你死了的那一年,秋天的時候吧。”寧昂皺著眉,回憶道:“有一天,他突然過來找我,買了很多新的替代品,問我能不能用你的東西和他交換。我本來是不願意給他的,可我的力氣又沒他大,而且……”
而且,那會兒,那個人萬念俱灰、失魂落魄的模樣,就像一具沒有精氣神的行屍走肉。
當時,桑洱的死訊才傳來不久,寧昂沉浸在了全世界都在欺騙他的憤怒和痛苦裡。但當他看到謝持風時,卻覺得自己的難過還及不上對方的萬分之一。
更重要的是,在全世界都想讓他接受桑洱的死訊的情況下,隻有謝持風一個人,抱著和他同樣的觀點,堅信桑洱還活著。這奇異的惺惺相惜感,成功地讓寧昂和他化敵為友了。
“之後那幾年,他偶爾也會出現,還幫我打跑過想白吃白喝的壞人……我現在已經沒那麼討厭他了。”寧昂托腮,望著桑洱,眼中染了幾分懵懂和困惑:“桑桑,你為什麼不讓我告訴彆人,你回來過呢?那個人要是知道你半年前就回來了,一定會很高興很高興的。”
“……”桑洱摸了摸寧昂的頭,說:“因為我想回家了。”
寧昂不懂這和回家有什麼關係:“回家?桑桑,你的家不是天蠶都嗎?”
“不是,我的家是一個跟這裡完全不一樣的、很遠很遠的地方。”
屋外的風雨聲漸大,沒拴緊的木窗砰砰地撞著牆。寧昂起身去關窗。看他麵有倦色,桑洱就讓他早點休息,打算去城門那邊等著彙合了。
離開了漆黑的小石院,雨霧傾灑,劈裡啪啦地砸在油紙傘麵上,蜿蜒出一片朦朧的水漬。天穹有電光綻放,暗夜流星一般,鞭笞過大地。刺眼的白光,讓桑洱忍不住合上了眼。
再抬眸時,油紙傘半遮半擋的視野底下,出現了一片滴著水的、熟悉的衣角。
桑洱一僵。
手心滲出了汗,捏緊了傘柄。油紙傘緩緩抬升,她看見了一張慘白如紙的麵孔。
謝持風站在了寧昂家的石牆之外,眼角通紅,就這樣死死地、仿佛難以置信地盯著她!
桑洱的心臟打起了顫,周身血流,倏然加快。
這個情形,即使她解釋得了身為“馮桑”的自己為什麼會認識在天蠶都土生土長的寧昂,還過來探望受傷的他,恐怕也無法輕易地搪塞過去。
因為,謝持風這反應,不像隻是看見了她走進屋子裡。
恐怕是還聽到了她和寧昂的對話。
雷聲沉嘯,大雨稠密,仿佛形成了一道天塹,將兩人都釘死在了原地,無法朝彼此走近一步。
謝持風眼尾泛赤,神情甚至有些扭曲。
背上受罰的傷口尚未愈合,還因為下山而綻裂了,淋了雨,很疼,血被衝成了淺紅色,流到了地上。但與他此刻內心的痛苦相比,這點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次下山,其實,隻是謝持風的臨時起意。
這段時間,他都在洞府裡養傷,沒有出門。前幾日,因為急著解開枷鎖,她幾乎每天都會來看他。發現他痊愈得很慢,她這兩日便沒有過來了。
今天黃昏時,蒲正初來為他送藥。他沉不住氣,問起了她在何處,無意間得知她下山了,而且,還是那麼短時間內,第二次去天蠶都。
冥冥中,一種直覺竄上心頭,仿佛是淩亂的麻線團裡,作為一切始源的那根線頭一晃而過。謝持風披上衣衫,出門詢問了宗內的人,才知道她第一次下山,是在八天前。
那一日,正是寧昂——桑洱生前最護著的小傻子,被賊人所傷的日子。
但這更有可能是碰巧。因為,那一天和今天,恰好都是昭陽宗的弟子下山采買的日子。
可在發現時間巧合的那一刹,結合那隻紅瑪瑙耳墜和這些天來的懷疑,他便仿佛被一個魔怔的念頭魘住了。希冀與幻想、冷冰冰的殘酷現實交相刺激著他。不管是要證明什麼還是擊碎什麼,他都不能再等了,就不顧傷情地下了山。
在之前那五年,他走南闖北地尋找桑洱時,其實也做過不少這種瘋魔的事。試過僅僅因為某個人長得像桑洱,就要追到對方的故鄉,掘地三尺。但每每嘗試,最終換來的都是失望。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這種毫無理由、全憑臆想的事了。
萬沒想到,在數不清多少次的失望後,這一次,竟讓他賭對了。
站在那麵矮矮的小石牆外,他不僅看見了她和寧昂熟稔地坐在一起吃煎餅的模樣,還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雖然有一些聽不懂,可至少證實了一些事。
原來,他的懷疑都是真的。
原來,在大半年前,她就已經在寧昂麵前承認了自己是桑洱。
可在麵對他的時候,她卻選擇了隱瞞身份。明知道他不相信她死了,在竭儘全力地四處找她,卻還是假裝成一個不認識他的陌路人,對他冷眼旁觀。
對他來說,這比她指著他的鼻子痛斥、憤怒地用劍刺他、報複他……要殘忍了不止一百倍。
相比起恨,他更害怕的是連恨也沒有了,隻剩下麻煩和厭棄。
當年,眼睜睜地看著她墜崖的那種茫然和劇痛,仿佛化成了一道帶刺的枷鎖,紮入他的血肉,纏住他的喉舌。謝持風的唇也失了血色,如一隻狼狽的水鬼,晃晃悠悠地上前了一步,許久,才聽見自己從齒間,擠出了一句艱澀無比的話:“你就是桑洱……對吧。”
桑洱僵硬著,看到他那神智迷亂又扭曲的表情,有點兒手足無措。下一瞬,她就被一雙手臂緊緊地抱住了,摟到了懷裡。
這個擁抱是如此地用力,仿佛害怕一鬆手,她就會化為泡影。油紙傘一歪,滾到了地上,冰冷的雨水迅速地滲濕了衣衫,桑洱被抱得難以呼吸,掙紮了幾下,卻隻換來了更驚恐的、更緊的力道。
忽然間,桑洱渾身微震,停下了掙紮。因為她感覺到,有滾燙的液體墜入了她的衣衫內。
那是眼淚。
頭頂上,傳來了一道強忍著哽咽的聲音:“桑洱……你還活著,為什麼,你一直都不讓我知道你還活著?”
桑洱的心臟傳來了悶疼的感覺。緩緩地,她閉上眼,吐出了一口氣。等到覺得自己可以控製好情緒了,才睜眼,輕聲問:“謝持風,你記得我是怎麼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