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小屋的地上,曳出了一道深紅的血痕。
失血的虛弱,讓身體加速變冷。仿佛有刺耳之物在耳膜刮擦,伶舟聽不見任何聲音,卻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勁兒,竭力地伸手,抓住了那隻被棄之若履的桃花結,慢慢地,按在了他的心臟上。
在被藏宙攻擊的那一瞬,劇痛讓記憶複蘇。
他終於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前塵過往,想起了這隻是一個虛假的幻境,他和桑洱是意外墜進來的,也想起了自己挖出魔丹的事兒。
而如今,大概就是幻境即將崩潰的時刻。
方才,在她離開的關頭,他其實無意阻撓她。他更不後悔把魔丹挖了一半給她——獸類便是如此,隻要認定了,就會把最好、最重要的東西奉上給心上人。
他隻是希望,她離去前,最後回一次頭,讓他看一眼她的臉。
可由始至終,她隻決絕地留給了他一個背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他的生命。正如當初的他,總是把冷漠的背影留給她。
因緣果報。被所愛之人嫌棄、傷害、拋棄的滋味,深入骨髓的絕望,在身份顛倒的溯回境裡,他終於一一嘗到。而在清醒後,這份切膚之痛,更讓他明白,自己當初做了多麼殘忍的事。痛楚以雙倍之效剜來,剜得他心肝欲摧。
血止不住,魔丹空虛,倏地,伶舟渾身抽搐了一下,就化作了一隻漆黑魔物,側躺在地上,尖甲勾住了桃花結的繩索,慢慢地佝僂起了身子。
他的心魂被生父盜取。他的感情一分為二,逃逸出體。所以,他從來不明白什麼叫喜歡。
而在他明白何為喜歡之前,就已經喜歡上了一個人。
所以,他才會因為感受到她的感情抽離,而心臟悶疼、患得患失;才會在她離開時,不遠萬裡地追上去,笨拙地想留下她。
而那兩縷被奪走的心魂,在遙遠的地方生根落地,成了和他截然不同的一對人類兄弟。
再後麵一點,他進入了這個幻境中,成了心若白紙之人。和桑洱的身份真正地調換了。她不再討好他,那些曾有過的“好處”都被摘除了。
一次又一次地遇見,分明是不同的境遇,他卻一次又一次無可避免地被她吸引,愛上她。
不管她變成了什麼樣子,他們相遇時又是什麼模樣,故事走向都是殊途同歸的。
所以,才更加悔恨,更加不甘心。
如果他一開始就有心魂,如果他的感情一開始就是完整的,那麼,他一定不會那麼冷酷,那麼肆無忌憚地揮霍她的感情。他會早早地開始對她好,疼惜她,照顧她,加倍珍惜和她一起的時光。
在她偷偷往他手腕上綁桃花結時,他不會再故作矜持地裝睡。而會抓住她的手,拉她到懷裡,問她所思為何。
在月老廟拜堂前夕,他不會再將紅蓋頭扔在地上,而會親手給她蓋上那張紅綢緞。
去九冥魔境,也絕不再讓她再身陷危險之中。她隻要待在安全的地方,看他大顯神威,帶著妖丹回去就好了——如果她不喜歡吃這些東西,也不要緊。他很強,可以保護好她。
那麼,他們的結局,一定會改寫的吧?
……
一個個本該能起死回生的機會,全因他不懂得愛,太過涼薄,太過冷漠,被他親手扼殺了。生命裡最美好、最珍貴的時光,也隨之一去不複返。
在這個幻境中,風水輪流轉地被她如此對待,也是他活該。
而最諷刺的是,他的心魂,還有在溯回境裡失去記憶後的他,都分彆對桑洱訴說過感情。
唯獨最完整的本體,失敗到了這等地步,直到最後一彆,都沒有對她說出愛意和悔恨。
——對不起,我以前對你不好。
——我明白得太晚,讓你等得太久太久了。
——我喜歡你,今後我一定會加倍地對你好,不再讓你傷心。
伶舟蜷緊了獸體。四足的鱗片染了血,意識漸漸朦朧,貼著地麵的耳朵,卻忽然感覺到了震動聲。周遭天旋地轉,一雙手穿進了他的身體下方,將他從地上抱了起來。
伶舟渾身大震,意識到了什麼,撐起眼皮,就看到了一雙情愫複雜的清澈眼眸。
無需言語,他已明白,她知道了魔丹的真相。
桑洱氣喘籲籲,汗濕兩鬢,用最快速度,給懷中魔物止了血,就一緊懷抱,看向遠方,擲地有聲道:“走吧!”
……
天昏地暗,狂風咆哮。桑洱發揮了這具身體現在的優勢,禦起了劍。然而,在大自然摧枯拉朽的力量之前,任何個體都渺小至極,人都險些從劍上被吹下來。
天頂的旋渦,如墨跡暈染,越擴越大,色澤也越發暗淡,似乎快要被稀釋了。
桑洱一邊抬眼,盯著趕向漩渦的方向,一邊暗自著急。
雖然她帶著伶舟一起來了,但根本問題還沒有解決。
她可以用藏宙離開。伶舟隻能靠自己。而偏偏,在隻有半顆魔丹的狀態下,他的力量折半了,是無法打破溯回境的。
等漩渦消失了,溯回境即將進入第二次輪回。伶舟會失去記憶,再度變成剛到人界時的他。因為整體力量削弱了太多,他被溯回境吞噬的速度也會加倍。
這下,應該怎麼辦才好?
桑洱病急亂投醫:“我可不可以用藏宙卷著他,帶著他一起離開?反正我們也是這樣進來的。”
係統:“進來之前,你們兩個都還沒和溯回境綁定。而現在,伶舟成為了溯回境的主人,他隻能用溯回境的規則離開。所以,藏宙是帶不走他的。”
桑洱:“這麼說的話,現在的狀況豈不是無解?”
伶舟離開的條件是魔丹完整。但她現在是靠著這半顆魔丹生存的。剖丹這事兒桑洱有經驗,但一旦把魔丹還給伶舟,她這句身體也很快會GG,絕無可能撐過離開溯回境的顛簸。
擺在眼前的就兩條路。
要麼就一起留在這裡,一起死。
要麼拋下伶舟離開。
然而炮灰值還沒清零,失去伶舟,意味著她很有可能要放棄回家。
而且,伶舟以如今的狀態進入第二個輪回,又失去了她的插手保護,必然會比第一個輪回過得更淒慘——也許是被山豬精吃掉,也許是被人類活生生地剝去皮毛……
這回,再也沒有一個叫桑洱的修士來幫他。
在溯回境吞噬掉他之前,伶舟將先一次又一次地體驗世間最殘酷的死法。
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桑洱心臟發顫,低頭掃了一眼懷中的魔物。他嘴邊染著烏血,渾身毛發也黏成了一撮撮,四足的銀鱗掀起,像一隻落魄的獸類。那雙濕潤的眼眸一直看著她,充滿了眷戀,不舍和哀傷。
從方才開始,伶舟就一直用尾巴卷著她的腰。以前他也很喜歡做這個動作。而且,為了宣示所有權,總是將她纏得很緊,恨不得鑽進她懷裡。
但這一次,奇怪的是,桑洱感覺到,他沒有真的使勁兒。
就好像,他已經洞悉了她的想法,也做好了隨時被她推開的準備。
知曉離彆在即,而且,這是今生今世,最後一次見到鮮活的她。
所以,根本不舍得眨眼,能多看她一會兒就是一會兒,能多溫存一會兒就溫存一會兒。如此,便能在之後孤獨的漫漫長路上,那無數次殘酷而血淋淋的死亡裡,獲得一些安慰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