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這樣說時, 暮晚搖眼中光搖, 恨意更銳。巨大的嘲諷惡意讓她覺得可笑,她一時都不明白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暮晚搖:“你在博同情麼?我拋棄你?是你拋棄我!當你選擇走這一步……你從一開始就做了和我決裂的打算!你一開始就放棄我了!你才是壞人!你才是欺負我的那個!”
言尚臉色在燭火下有些白。
不知是因為她這樣的話,還是因為獄中生活讓他本就失血過多。
他隻是唇顫了顫, 然而就這麼認下了她的話。隻要她高興, 無論她想要什麼的認定都可。
暮晚搖看他這樣, 眼神更冷。
她逼著他抬頭看她,用所有的刺來攻擊他:“現在的情況,滿意了吧?因為這麼多人看你不順眼, 就算你走出牢獄, 滿長安……整個官場你得罪了大半吧?你就算不死在這裡, 出去後也不過被人找借口弄死。沒有我庇護你……誰管你的死活!那些人恨不能用唾沫星子淹了你。
“可你卻這般對我!”
暮晚搖聲嘶力竭:“言尚, 我是滿盤皆輸, 可是你也沒有贏!”
言尚垂著眼, 他心裡越痛, 臉色越白, 卻越是不說話。任由她發泄,任由她捶打他,任由她用痛恨的眼神看他。
說好了要分開, 可是他的心撕開了一道口子, 暮晚搖又怎會好受?
他便無可辯駁。
暮晚搖最恨他這般逆來順受的樣子。正是他這樣溫柔, 才欺騙了她,讓她覺得他會一直這樣。可是在某個時候,他卻那麼狠——“說話, 言尚!你到底為什麼非要走這一步?難道你不知道你卷入其中,也是輸家麼?你以命相博,誰又在乎?”
他本不想辯駁,可他終是不想讓她越走越遠。
言尚說:“我以命相博,求一個公道,滿朝文武也許都不在乎,還覺得我以卵擊石。然而百姓們在乎,發生災情的益州在乎,益州災情中死了的那麼多條人命在乎。災情結束後……被滅門的七十二條人命在乎!
“我知道,你會想我為什麼要這麼衝動。明明戶部侍郎都死了,可我還是要站出來。搖搖,這根本不是衝動。我思來想去……我其實掙紮了很久,你怪我出爾反爾,但是我亦想不到你們在之後還要滅門。”
暮晚搖:“什麼滅門?”
言尚望她半晌:“你不知道麼?”
暮晚搖沉默片刻,她確實不知道言尚口中的七十二條人命是什麼意思。
但是暮晚搖冰著臉:“那些先不提。我一直知道你我立場有微妙不同,但我一直以為我們能夠和平共處。因為你本不是一個寧折不彎的人,你實則是很容易變通,很圓滑的一個人。你和各路性格的人都能交朋友……反而這一次不能忍。
“就算……就算你不滿這些事,你可以等我站穩,再做這些!你可以等你手中權足夠大了,再做這些!忍不是錯,一時之忍是為了之後的清算。可你偏選現在就出手!自己走死路不說,還將我連累至此。”
言尚輕聲:“忍到你權傾朝野麼?那時我們的矛盾隻會更加大。中間隔的這麼多年,我和殿下會越走越遠,離心離愛。殿下是否覺得這樣更好?
“忍到我權傾朝野的那一天?那這中間又得有多少人因為這種事而死。每年死一些,每年死一些……殿下,人命是數字麼,是功績麼?是否人的性命輕輕一筆,在殿下眼中無足輕重,殿下根本沒有看過一眼?我要忍到那個時候再算賬……就算我忍這麼多年沒有忍出毛病、還能保持今天的心性,且說到了那個時候,朝野又得渾濁到什麼程度!有問題時不解決,隻是堆積,便是對的麼?
“或許殿下還要說讓我謀定而後動。殿下,這種事,是永遠沒有真正‘謀定’的那一天的。古來商鞅變法,他的結局也是車裂!我不知道麼?這種事,再多謀定,到頭來不過臨門一腳。原本戶部侍郎不死,我也不用站出來……但是他死了,若我此時不站出來,你們對此警惕了,日後我想破局更難。大約真的隻有這個機會讓所有人措手不及,才是最好的時機。
“或許殿下覺得我應該等自己的勢力強大起來再說。但是朝中勢力這回事……沒有那般容易。消磨的這些年過去,恐我自己的血都會冷了。
“再或許殿下覺得這樣我會死的,這種事讓旁人去做,我應該做更有意義的。殿下,這世間該做的事,沒什麼讓旁人犧牲、自己坐享其成的說法。殿下眼中,如殿下這樣的人,性命才值得尊重。可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我的出身讓我沒辦法漠視人命。
“我對不起的,便隻是殿下。還有……我的親人。”
暮晚搖靜靜聽著他說。
待他說完,她才冷冷道:“階級不同,立場不同。原來你也知道。那你可知你做的這些,並不能根治官場的毛病?你就算拉下了戶部,不過給官場以警醒。假以時日,仍會重來。除非你從根本上杜絕……但是這種事是無法從根本上杜絕的。
“你要保護的百姓們死,是因為你眼中的官商勾結,上官庇護下官。而之所以形成這種庇護,是因為如我這樣的人,要維持我們自己的利益。發生災情了,商人就想從中發財,官員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整個局麵不變就好。戶部侍郎沒有管下麵的事麼?他管了。他派你賑災去了。中間發筆財又怎樣?
“你也待在戶部,你也知道向戶部伸手要錢的人有多少。邊關軍餉不要錢麼,工部修繕不要錢麼,便是吏部官員選拔……不要錢麼?
“我知道,你又要說小貪可以,然而我們未免已經太過分。言尚,過不過分的界限,誰來衡定?由你麼?難道你此番一鬨,能保證水至清則無魚?你也不過是把戶部拉了下來,重新派了新的官員,讓我與太子殿下從中受損……意義很大麼?”
言尚:“意義很大。
“因事情鬨得這般大,陛下便會過問,太子殿下過分的那些事都會叫停。天下官員看到戶部在其中的折損,最少五六年,都沒有官員會再敢如此明目張膽。而朝廷可以選更多的監察,補充更多的措施。這其中爭取到的時間,很有必要。”
暮晚搖:“五六年而已。”
言尚:“五六年足以。”
暮晚搖譏誚:“你的性命,也就值五六年。”
言尚語氣平靜:“我的性命,能夠換來五六年的太平,我已知足。”
暮晚搖:“看來是活夠了,不想活了。”
言尚:“各人選擇罷了。”
暮晚搖不說話了。
終究說來說去,依然是二人的立場不同,想法不同。他維護他的,她維護她的。無法說服對方,無法讓對方低頭。這讓暮晚搖疲累,讓她難過,讓她覺得……
暮晚搖喃聲:“你讓我覺得,這世間,誰也不愛誰。”
定是因為不愛,才會選這一步路吧。
說罷,她已覺得和言尚無話可說,起身便要走。誰料到言尚之前闡述他的想法時那般冷靜,可是她這麼一句,讓他眼睛一下子紅了。她起身要離開時,他猛地抬眼向她看來,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眼圈微紅,眼中的光如潮水般搖曳。
言尚聲音有些顫音:“你不要這麼想。所有的事情……我最怕的就是你會這麼想。
“是我選擇走這樣的路,我不配得到你的喜愛,我當日就不該走向你。我已後悔萬分,不該讓你受我的苦……但是你不要這麼想。隻是我不好,並不是世間所有人都不好。不要因為我,就覺得你再得不到純粹的愛了。不要因為我,就此封閉自己,再不相信任何人。
“我好不容易讓你、讓你……走出來一些。我不想你再躲回去。
“其實、其實……我有為你留了一條路,隻是怕你不願意走而已。
“你有沒有想過你和太子殿下這樣一根筋走下去,等著你的是什麼後果?足夠幸運的話,你成為一個有權有勢的公主,可是你見證過他的過去,你手中權和他重疊,你若是威脅到他,他會不會對你下手?與人合作,無利不起早,算怎麼回事呢?
“殿下,你去和親,是因為世家和陛下的製衡。而今你回來,又選擇與世家合作。你受到這樣的威脅,就想得到這樣的權利,這沒有錯。但是其實你可以跳出來……人要向著好的地方走,不要總在汙泥裡待著。
“殿下……不要因此心灰意冷,不要因為我而絕情斷愛。我不值得殿下這樣……”
暮晚搖被他抓著手腕,聽他難得顛三倒四,他說的很亂,很不像平時的他。他蒼白,清瘦,長發披散。他如濛濛月光般,仰頭看她,她隻怔怔地俯眼,忽而聽到了自外而來的腳步聲。暮晚搖扭過頭,見本隻是開著一條縫的牢門被打開,刑部的官吏們出現了。
看到他們,言尚抓著她手腕的冰涼手指如被燙了一般,縮了回去。
暮晚搖正奇怪,聽到那官吏們弓著身對她討好地笑:“殿下,我們該提審犯人,審問一些東西了。”
暮晚搖詫異:“提審犯人?這個時候?”
她抬頭看眼牆上小窗照入的月光:“刑部三更半夜提審犯人?”
官吏們賠笑:“正是趁著這樣的時候,趁著犯人神誌不如白日清醒,才好讓他們張口說出實話。”
官吏們猶豫著,沒有多說。因見丹陽公主和言二郎關係似不同尋常,他們怕說再多的,會刺激到丹陽公主。畢竟是嬌貴的女郎,見不得他們這些醃臢。言二郎夜裡多次受刑的事,沒必要讓公主知道。
暮晚搖眼神微亂。
她一下子就反應過來官吏們是什麼意思了。
她臉色驀地白了,第一反應就是看跪在她腳邊的言尚。她再次看到了白色中衣上的血跡,這一次卻想到了他衣服下藏著更多的傷。她不說話,呆呆地立在那裡,官吏們就以為公主默認了,去抓住言尚的手臂,將他提了起來。
暮晚搖這才發現言尚虛弱的,竟是站都站不起來。
她張口就要讓他們住手,不要這樣傷他,但是話到嘴邊,又好像燙嘴一樣,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言尚是敵人!是敵人!
言尚被官吏們架著,他儘量掩飾自己的傷,儘量靠自己走路。但是他看到暮晚搖那樣茫然無助的、向他看來的目光,言尚靜了一下,微微露出一個笑,輕聲:“殿下,可以離開這裡麼?”
暮晚搖茫然的。
他垂下眼,低聲堅決道:“好歹……我們相識一場,請殿下給我一些尊嚴。”
暮晚搖迷惘的:難道她看著,便讓他失去尊嚴了?
暮晚搖便沒再說話,轉身便走了。然而她又沒有真的走,她隻是走向出牢獄的方向,可是她的腳步越來越慢。因為空蕩蕩的牢獄中,半夜三更來審問犯人的,隻有言尚有這種殊榮。
暮晚搖聽到了鞭子揮動的聲音,聽到官吏的厲喝質問聲,間或有潑水聲傳來。
麵朝著牢獄出口的方向,暮晚搖的背脊越挺越僵,越挺越直。
她屏著呼吸,不敢多聽,逃也似地加快步伐,離開這裡。
言尚是對的。
她不能多聽,更是一眼不能看。
因為……她但凡看過一眼,她就絕不會讓他們那樣對待言尚。
她會頭腦發熱,她會哭,她會保護他……可是他那麼可恨!
她既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就想爭取自己該得的。
他死了……他就算死了,她也不會為這個背叛她的人掉一滴眼淚。
--
夏容在牢獄外見到公主。
她以為會看到眼圈通紅、或者已經哭了一頓的公主。
然而暮晚搖是那麼冷,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夏容:“言二郎……”
暮晚搖冷冰冰:“快死了。怎麼,要給他陪葬?”
夏容便不敢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