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搖托著言尚的手臂,讚許地看一眼秋思:問得好。也是她想知道的。
言尚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知道是暮晚搖扶著自己,他便更加不自在,又很懷疑自己的衣裳有沒有穿好,是否有哪裡不妥。但他很快摒棄自己這些雜念,暗自羞惱自己的不莊重。
言尚溫聲回答:“不是大事,我臨時想起一些公務,便想去縣衙一趟。這裡離縣衙並不遠,雲書被我派去傳一些話,我便尋思著自己能不能過去縣衙。”
他羞愧道:“如此看來,我有些高估自己,驚擾夫人了。我還是回房吧。”
秋思在暮晚搖的眼色下,連忙道:“不用呀!郎君,反正不遠,我們陪你去縣衙走一趟好了。”
言尚推拒,暮晚搖這邊堅持,言尚推拒不了,隻能接受。
於是他便這樣被暮晚搖扶著手臂,一路向府門外走去。
不管一路走來,仆從們臉色有多古怪,秋思隻笑嘻嘻地跟在兩人身後,瞪開那些想來打擾公主和言二郎的人。她正是十五歲時最為活潑青春的年齡,看到自家公主扶著言二郎,二人的影子落在長廊上,秋思看著,便覺得十分賞心悅目。
公主風流雍容,言二郎神清骨秀。
這般般配,怎能讓旁人來打擾?
秋思和之前的春華、夏容都不一樣,她沒有見過暮晚搖最艱難的時候,隻見過公主一路權勢越來越高的時候。所以在秋思眼中,公主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公主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她從來就不會覺得公主有了駙馬就如何如何。公主才是最大的,公主就算嫁人了,想養麵首都不用理會駙馬。何況公主現在還沒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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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懷心思,這樣詭異地出了府。
言尚被暮晚搖扶著的手臂都覺得麻了,他一路當作不知是她,腦子裡又在絞儘腦汁想該如何勸退她。然而暮晚搖卻很高興,大約她覺得為一個盲人引路很好玩,便引路引得格外認真,愛上了這種感覺。
察覺暮晚搖玩得很高興,言尚無奈一笑,覺得自己看不見,好像給她提供了什麼好玩的東西一樣。
讓她又裝啞巴,又不和自己相認,還悄悄對自己逗來逗去。
幾人眼見要出府了,秋思哼著小曲,眼睛隨意地往四下看了看,示意礙眼的仆從們讓開,不要擋公主的路。不想秋思這麼隨便一看,竟然看到府門口的牆壁上,映著草木搖晃,晃動的草木間,一條蛇吐著信子越爬越高。
秋思當即一聲尖叫,嚇得跳起來:“蛇!有蛇!救命——”
暮晚搖沒看到什麼蛇,但她被侍女慘烈的尖叫聲嚇到。她也尖叫了一聲,整個身體一哆嗦,抓著言尚的手用力。她叫得帶一聲泣音,跟著秋思一起跳了起來。
秋思嚇得隻能躲遠,但是暮晚搖身邊有言尚。
暮晚搖尖叫著撲入了言尚懷中,抱緊他,嗚咽慘叫。
耳邊驟然炸開的一前一後女孩子的尖叫聲,讓言尚的耳朵一陣發麻。然後暮晚搖撲入他懷裡,她嚇得在他懷裡哆嗦,口上嚷著:“蛇!蛇!”
言尚抱住她,手摟在她後背上,輕輕撫著她的背,柔聲:“好了好了,彆哭……”
他側一下臉,知道旁邊肯定有仆從,便問道:“草叢裡有蛇?”
在兩個女郎一前一後尖叫的時候,就有仆從被嚇到,跑過來看。秋思一溜煙躲得幾丈遠,一個仆從小心進入草叢中,查看半天後無語:“郎君,隻是一根樹枝而已。”
秋思抱著柱子,從柱子後探出腦袋,嚷道:“你看錯了吧?我真的看到蛇了。”
於是言尚懷裡的暮晚搖便更是抓緊言尚的衣衫,抖了一下。
言尚手一直撫著她後背,見她還在怕,他不禁忍笑:“怎麼會有蛇呢?彆怕,沒什麼的……有我在呢。”
仆從們麵麵相覷,見自家郎君摟著那個彆人家的女郎柔聲安慰,不禁臉色古怪。但他們也不能說什麼,隻好尷尬地退下。隻秋思躲在柱子後,還撫著自己脆弱的心臟,念念有詞:一定有蛇。
言尚摟著暮晚搖立在府門口,低聲哄了半天,才讓她從他懷裡抬起臉來。她哽了半天,這會兒抬起臉時,正想跟言尚說一句話,就覺得言尚身子忽的僵住了,臉色有些不自然。
暮晚搖後知後覺:哎對呀,他正抱著她呢。
言尚抱她的手臂僵硬,低聲說一聲:“唐突了。”
他又恢複了那正兒八經的樣子,要輕輕推開她。暮晚搖不做聲,抓著他的手臂不肯放。言尚側過臉來,雖看不到她,卻能想象到她忽然又犯倔的樣子。
他低聲:“我知道、知道你受到驚嚇,需要人陪著……但是,但是這樣、於理不合,我這就為夫人找你未婚夫君……”
暮晚搖煩躁:她才不要裴傾!
裴傾這會兒出現,她會煩死!
正是兩人這般較勁的時候,裴傾的聲音從府門口的方向傳來,忍怒的:“你們在乾什麼?”
裴傾從外進來,便看到言尚摟著公主,低頭和公主說話。那般親昵,成何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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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反應過來,向府門口的方向怔然“看”來。
暮晚搖還抓著他手臂,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她竟然一動未動。言尚聽到她好似還抽噎了一聲,好像壓根沒有從先前的情緒中回過神。
聽到裴傾向這邊走來的腳步聲,言尚瞬時緊張,心生慌亂。
他反手握住暮晚搖的手臂,將她拽到自己身後。而迎向走向這邊的裴傾,言尚唇角微僵,聲音求和一般低:“裴郎君,你先冷靜。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般……娘子她是被一條蛇嚇到,是我見她受驚,情不自禁安撫了她,此事和娘子無關……”
暮晚搖懵懵地被言尚拽到身後,聽到他突然不叫她“夫人”改叫“娘子”,她眼睛眨了眨。
裴傾氣急敗壞:“你讓開!”
言尚後退,卻不肯將暮晚搖讓出來被裴傾帶走。他聽出了裴傾話語中的火氣,隻擔心對方會因看到的那一幕,而去傷害暮晚搖。
言尚心中羞愧無比,口上卻堅定勸道:“當真與娘子無關,人常說眼見未必為實……”
暮晚搖回過神了。
她躲在言尚身後,被言尚抓著手臂,聽言尚越這麼說,裴傾越是生氣。暮晚搖唇角不禁噙上笑,調皮地從言尚身後探出腦袋,好奇地看兩個男人一個要帶走她、一個不肯放她被帶走。
裴傾:“言二郎,我能怎麼傷害她?”
言尚一怔。
然後聽到了貼著他後背,暮晚搖一聲促狹的笑。
緊接著,言尚瞬間醒悟,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
是啊,裴傾能對暮晚搖做什麼呢?暮晚搖的身份可不是普通的女郎。她是公主啊。一個還沒有嫁進門……娶進門……尚進門的駙馬,再生氣公主和其他郎君拉拉扯扯,又能對公主做什麼呢?
是言尚自己心亂,將暮晚搖當成了普通女郎,怕裴傾會罵她打她,才護著不讓裴傾碰到暮晚搖。
這份心思太可笑了。
言尚愧得說不出話,怔立原地,裴傾見他終於反應過來,心裡也是一陣發苦,歎口氣。
裴傾不禁心想:昔日言二郎和公主殿下感情是有多好,言二郎才會忘了暮晚搖公主的身份?
言二郎才會情不自禁下,用待尋常女郎的態度去對待一個公主?
難道公主不會說他以下犯上麼?難道公主會讓言二郎那般靠近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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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傾不覺想,自己和公主的婚事……大約、大約要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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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舍,暮晚搖坐下喝茶,若有所思。
裴傾立在旁邊,低聲勸她少和言二郎走那麼近。
暮晚搖不耐:“聒噪。閉嘴。”
她手指搭在額頭上,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裴傾在她耳邊嘰嘰歪歪念了一路,不停打斷她的思緒,讓她想不起來那股不對勁在這裡。
現在裴傾閉嘴了,暮晚搖才能去細細思量。
言尚對她的態度……不對勁。
之前未曾細想,現在想來,他今晚會抱她,會情不自禁地安慰她……這是他對待暮晚搖的態度,不是他對待一個尋常女郎的態度。
事情再往前回溯……他對她若有若無的遠離,又莫名其妙的關注。他生病時,她抱他時他那麼劇烈的心跳聲……再往前些,大雨祈晴之日,她為他披衣,他將她抱在懷裡。
暮晚搖“啊”一聲,恍然大悟:原來他的“不對勁”那麼早就出現了。
原來……言尚認出她了!
暮晚搖一下子站起來,嚇了裴傾一跳。她沉著臉往外走,裴傾跟在後:“殿下又要去哪裡?”
暮晚搖磨刀霍霍:“找言尚!”
裴傾:“……”
裴傾快瘋了:“你們不是剛當著我麵卿卿我我完了麼,殿下怎麼又要去找他?”
暮晚搖遲疑,也覺得自己好似有些過分,她停在門口解釋:“隻是發現他騙了我而已……”
裴傾眼睛微亮,說:“那殿下快些去找他吧。”
暮晚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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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本是要去縣衙,但是因為晚上那樁關於暮晚搖的意外,他還是沒有去成,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舍中。
他心神不寧,雖然說服自己暮晚搖身為公主,不會受到影響,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擔心她被裴傾責難。她那般喜歡裴傾,如果因為他,裴傾不肯和她成婚了,她該多難過……
“砰”,門被推開。
暮晚搖厲聲:“言尚!”
言尚抬起頭,站起來蹙著眉,他輕聲:“我想過了,不如你將事情推脫到我身上,說我行為不端,逼迫你,要抱你,如此他才會不怪你。乾脆不要說什麼蛇了,這般多的因素反而讓人不信……”
他囉嗦半天,後知後覺想到了不對勁,漸漸停住話頭。
聽到暮晚搖冷笑聲。
言尚靜半天,低聲:“你說什麼?”
暮晚搖嗤笑:“裝什麼?不是認出我是誰了麼?”
言尚頓時無話。
他垂眼,以為自己沒說話,可是他那極低的呢喃聲、繾綣的囈語,融在暮晚搖耳邊,讓她耳畔不禁一燙:“……搖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