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隔,長安由太平盛市變為了人間煉獄。
暮晚搖和言尚從城外回城時,言尚因受重傷的緣故,一直靠著她的肩,昏昏沉沉。暮晚搖則撩開車簾,看到外麵的景象——
雨後,地上的泥水混著血水;
軍士們沉默地搬著屍體;
無人問津的百姓屍首堆在商鋪外,將開了商鋪的人嚇得慘叫連連;
男人女人們行屍走肉一般立在街上,四處問自己的親人可還活著……
公主府所屬的馬車沉默地行過街坊,將士們隨行,身後便有一個瘋癲癲的男人追著馬車,被人攔著也要高聲嘶吼:
“貴人!貴人!貴人從城西來麼,可有看到我家娘子?她昨日上午出去買菜,至今未歸,至今未歸啊!
“明明城東就有菜,她非要去西市,說那裡便宜。都怪我前日罵了她,說她乾吃不動。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乾活太累了,自己被頭子罵了,回頭罵她……
“我們成婚三載,膝下唯有一女,女兒在家嗷嗷待哺,可母親卻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
那男人被衛士們攔著無法靠近馬車,他顛三倒四地說著,說到激動處,乾脆坐在地上抹眼淚,嚎啕大哭了起來。
哭聲淒涼,悲愴無以抒發。
今日之前,誰會想到長安城中,會發生這種事呢?
暮晚搖掀開車簾,一直回頭看那男人。她怔然望著,忽一雙手伸來,捂住了她的耳朵。暮晚搖回頭,見是臉色慘淡蒼白的言尚醒了過來。
他替她放下簾子,輕聲:“不要看、不要聽了。聽多了更難受。”
暮晚搖盯著他,見他目中雖有不忍哀意,神情卻很平靜。
她忽的輕聲:“你小時候經常看到這些麼?”
言尚:“嗯。見的多了。”
暮晚搖不說話,一時間為自己的狹隘而愧疚。她充作大度人,口上說著要去了解民生。但是到今日她在長安街頭看到這些,她才真正被觸動到。
才真正有些懂言尚想堅持、想守住的是什麼。
暮晚搖喃喃自語,自我反省:“人間總是如此麼?”
隔著車簾,盯著簾子上晃動的人影,言尚輕聲:“人間總是如此。上位者不擇手段,受苦者渾渾噩噩。權貴者搏前程,百姓們求生存。
“他們無人可依,我等前途迷惘。若有可能,自然不該失了憐憫心。為官者,為仁者,當幫這些百姓們。”
暮晚搖無話可說,隻握緊了言尚的手。
皇帝是這場宮變的勝利者,可是長安這煉獄場景,不正是劉文吉用普通百姓的命填出來的麼?而劉文吉不是在為皇帝做事麼?事成之後,難道皇帝會因為劉文吉用人命去對付楊三,而殺劉文吉?
不會的。
死去的人對皇帝沒意義,隻對自己的親人有意義。
暮晚搖忽然想,她為公主,言尚為官,權貴至此,他們可以做的事,也許真的很多……
暮晚搖問言尚:“後背痛不痛?”
言尚本想說不痛,但是望著妻子憂鬱的眼眸,他點了下頭。
他歎口氣,蹙眉:“整片後背火燒一樣,我還懷疑我發燒了……搖搖,我怎麼總這樣……”
暮晚搖心痛他遭受的苦難,心痛他的身體總是受到各種折磨。自他為官,他一會兒被油燒到,一會兒是牢獄之災,一會兒是眼睛,現在又是後背……
暮晚搖想,這一次後,言尚必須好好休息一番。他不能再撐了。
心中已有主意,暮晚搖道:“言二哥哥,彆害怕。咱們府上有專供禦醫,回去後就給你看傷,你好好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言尚歎:“恐怕是睡不成的。”
—
自然睡不成。
長安城中剛發生這樣的大事件,言尚回城後,就要去中書省和門下省走一趟,向幾位相公說明城外戰事;他還要去刑部、大理寺、宗正寺,將秦王交到宗正寺;他亦要去吏部,穩定那些正惶惶不安著的官員們的心。
且護駕之功,言尚這一次的事,中樞總要嘉賞吧?自然,比起其他的事,事後嘉賞這樣的,反而成為最不重要的事。
如今最重要的,是對太子和秦王的議罪。
皇帝沒讓官員們來議罪他的兩個兒子,但是暮晚搖和言尚回到長安的第二天晚上,就被叫去宮裡了。
太子和秦王,總要有個定論。
—
言尚這一次進宮,是隨暮晚搖,以駙馬的身份入宮的。
他們在皇帝的寢宮中得到皇帝召見。
皇帝比暮晚搖上次見時更加蒼老,說幾句話就咳嗽喘氣。暮晚搖原本想質問皇帝為何不提前與自己商量,把自己一人丟在避暑山莊,逼著言尚護駕……但是看到老皇帝如今喘口氣都費勁的架勢,暮晚搖歎口氣,不想問那些廢話了。
暮晚搖與言尚夫妻落座。
這些正統的皇室成員中,大約隻有太子還沒來。
廬陵長公主麵無表情地坐著,好似在發呆;玉陽公主和其駙馬跪在地上,含淚為自己的三哥求情;秦王也跪著,滿臉是淚,讓父皇饒了自己。
最絕的是晉王。
常年是壓在兩位兄長之下,晉王也不見得和兩位兄長有什麼交情,那兩位也不搭理他。但是這一次,晉王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他雖然沒有如暮晚搖那般護駕,但他起碼沒有謀反。兩位兄長出事,皇位不是隻能考慮他了麼?
晉王來虛偽地為兩個兄長求情,他跪在地上,情真意切:“父皇,太子殿下與三哥一定是受人蒙蔽,一定是被陷害的。父皇原諒他們吧,或者讓兒子代為受罰……”
暮晚搖在旁坐著,輕輕撫了一下自己的裙裾,不耐煩地向言尚望了一眼,對言尚撇撇嘴角。
言尚搖頭,示意她不喜歡晉王,可以當沒看見,沒必要嘲笑人家。
就是晉王這邊反複的求饒並著玉陽公主真切的求饒聲、秦王的哭饒中,外麵一聲唱喝,劉文吉帶著太子殿下來了。
皇帝一直閉著的眼睛,此時才渾濁睜開,看向太子殿下。
到底是做了這麼多年的太子,太子來時,所有人都靜了一下。
太子俯眼盯著下方跪著哭的秦王和晉王,見一個事敗後後怕驚懼地求饒,一個壓根沒參與此事卻虛偽地讓皇帝饒兩位兄長一命……太可笑了。
太子忍俊不禁,笑出一聲。
皇帝冷聲:“你笑什麼?”
滿殿寂靜,都看向太子。
皇帝喘著氣,目眥欲裂,厲聲:“你笑什麼?!”
太子這才緩緩撩袍,給皇帝跪了下去。
—
皇帝憤恨地瞪著太子,扶在憑幾上的手因氣怒而發抖。
秦王謀反,他理解。
因為秦王是被逼反的。皇帝要收拾南陽薑氏,要讓南陽薑氏變成今日的金陵李氏。秦王不能接受,自然會反。
可是太子為什麼反?
太子為什麼和秦王合作?
難道自己對太子不好麼?難道自己不是在給太子鋪路麼?難道自己做的這一切?……不都是等太子上位當皇帝後,能夠輕鬆些麼?
太子為什麼要反?!
皇帝呼吸不暢:“說說吧。”
殿上沒有人聲,所有人都盯著那跪得筆挺的青年。
太子緩緩抬眼,仰頭看向自己那至高無上的父皇:“你要我說什麼?成王敗寇而已。”
皇帝怒:“如此,你是至今都不知悔改麼?你太讓我失望了!”
太子笑,他語調平靜:“你失望什麼?”
停頓一刻,他眸底神色銳起,語氣加重、聲調抬高:“你到底失望什麼?!難道你有愛過我麼!父皇,我們都不要這麼可笑虛偽了好不好?”
皇帝仰身就往後一倒,他的大內總管成安連忙來為皇帝拍胸,防止皇帝被這個大逆不道的兒子氣死。
成安心驚膽戰:“殿下,您就少說兩句吧!”
劉文吉則手持拂塵,似笑非笑地立在邊上觀望這出鬨劇。
秦王低著頭不說話,玉陽公主抽抽嗒嗒地回頭看一眼太子,晉王也愕然看太子,沒想到太子這麼大膽。
坐在旁邊、這出鬨劇和他們關係最不大的,就是言尚和暮晚搖了。一眾人哭著求饒的時候,暮晚搖夫妻沒興趣。到現在太子這般,夫妻二人才對這場鬨劇產生了點兒興趣。
太子不理會所有人,眼睛隻看著那個快被他氣死的皇帝:“我為什麼好好地做著太子,卻要跟著三弟謀反?明明隻要你一死,皇位就是我的。父皇,你是不是就是這麼想的?
“因為你不給我活路!你要折斷我的羽翼,再讓我做那個皇帝!你根本不相信我能治好天下,你相信的是君臣平衡之道,相信的是互相牽製之路!你斷我的路,讓楊家步步出京,讓楊三遠離長安……你要把我身邊的人全都毀了,才給我機會做孤家寡人。
“那是你想做的皇帝!不是我想的!連自己最信任的人、最親近的人都失去的皇帝,不是我要的!我本可以忍……但是再忍下去,我會失去一切朋友,親人,兄弟。”
太子閉目,再睜開眼後,他語氣變得冷漠:
“難道你從來沒有過兄弟,沒有過妻子,沒有過子女麼?從來就沒有過麼?
”我們到底算什麼?
“你想做孤家寡人,你自己去做;我想做孤家寡人,我自己去。我不需要你的控製,你的安排,你的鋪路。你從未與我商量過!你隻是命令我,逼迫我,讓我被迫走與你一樣的路。
”但是我今日要告訴你,父皇,你不能為我決定,讓我犧牲我的兄弟,犧牲我的情感!我是自己的,我不需要你為了我好而做讓我痛不欲生的人。”
所有人瞠目結束。
言尚目中微有亮色,凝視著太子。也許他從來看不上太子,他和太子的理念也從來不同。但是太子反抗這一切時,仍激起了他的敬佩心。
暮晚搖亦如此。
她發現她竟然從來沒理解過太子,她以前經常不懂楊嗣那般瀟灑的人,為什麼會和太子的關係這麼好。
楊三憑什麼為太子賣命?
太子哪裡值得了?
而今她才懂——
原來太子也會反抗。
太子也有少年一樣熱烈無畏的氣概。
那團火被壓在冰下,壓了很多年,而終有一日,火從冰下跳將出來,再也不忍了。
—
皇帝胸悶,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