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平手指顫抖, 按住麵罩大口深呼吸。
吐出的熱氣虛化了視線，宋可的身影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無論外形還是氣質，她都不像一名強大的S7級。宋可肩膀瘦削, 臉很小，眼睛卻大大的圓圓的，標準的杏仁形狀, 光滑的下巴尖藏進衣領裡，烏黑的齊肩發隨意散著, 有幾縷調皮地翹起來。
看起來就像天真不諳世事的少女, 而不是一出手就擰斷敵人脖子的狠戾煞星。
但她確實是擋在莊青硯麵前的最大阻礙，剛剛丟出致命一刀的指尖依然散發凜冽的殺氣。
謝平深吸一口氣，話音有幾分感慨：“你和你父親, 都知道抱個好大腿。”
莊青硯優美的薄唇微微一彎, 仿佛聽不出他的嘲諷：“承蒙誇獎，大伯慧眼如炬。”
抱宋可大腿這種事，他向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謝平慢慢搖頭，病懨懨的雙眼注視眼前這張熟悉的麵容：“可惜, 就算抱上大腿，最後的結果還是一樣, 你父親他到死, 不……哪怕死後，也得不到太平。”
莊青硯不笑了，寒潭般的眼底沒有一絲波瀾。
“幾點了？”謝平沒再看他, 轉頭輕聲詢問。
“17:58，馬上就天黑了。”隨從貼心地回答。
謝平呼吸沉重，抬起眼皮望了眼天空, 夜幕即將降臨，輻射濃度持續加重，習慣了烏托邦清新的空氣後，芬亞克的汙濁與塵埃對他而言負擔太重。
“我在這裡等你，是想先一步說服你，現在看來……沒必要了。”
謝平留下一聲歎息，轉身走回星艇：“動手。”
幾十道矯健的身影如同猛虎下山，朝V587飛撲而來，素察眉宇壓低，從後腰拔出三棱.軍刺，和宋可一起衝了上去。
混戰中，宋可發現那台巨型中樞還放在原地，來不及收進後艙，直勾勾地看了一眼。
這群人的目的，是想讓莊青硯用權限打開中樞，甚至不惜花費巨大代價，把這台大家夥千裡迢迢運來，不想他們得逞的話，其實有個最簡單的辦法，比如……中樞不小心毀壞了呢？
宋可腰腹收緊，背肌緊繃，忽然踩著某個追兵的頭，高高躍起，掌心長刀眼看就要朝中樞劈下。
早已躲進星艇的謝寅棘，「血色積木」的主人，透過舷窗和宋可對上目光，嘴角詭異地上揚。
宋可眼皮微微一跳，猛地回頭。
她衝得太快，和莊青硯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但掉頭回去，不過三四秒。
然而就在此時，周邊場景發生劇烈波動，宛如被拆解的零散積木，飛快移動重組，下一秒，中樞消失，謝平等人消失，莊青硯……也消失了。
就像魔方轉動不同層，所有人都移去了正麵，隻有她還留在背麵。
謝平最後的那句“動手”，根本不是要殺莊青硯，而是在向「血色積木」下達指令，難怪剛剛那個擋刀的異能者，寧死也要保住謝寅棘。
偌大的荒涼天坑裡，隻剩宋可孤零零一人，提刀四顧心茫然。
“小星？老方？優優！素察！”她一個個呼喚隊友的名字，周圍空空蕩蕩，沒有回音。
“莊青硯……”
宋可往左看，一座傾斜的摩天大樓倒掛半空，塵土簌簌，往右看，半截輪船衝上崎嶇的山頂，落石滾滾，違背常理的景象分外割裂。
宋可掏出小蜜蜂，打開V587的群聊，沒有信號，C26區芬亞克，甚至B25區洛桑，整個洛亞克地區的通訊都被隔絕了。
她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驀地想到什麼，毫不猶豫地拉開拉鏈，連外套帶上衣一把扯到肩頭，隻見左臂內側，嵌入皮膚組織的機械瓢蟲栩栩如生，突出的複眼微微轉了轉。
能用，宋可輕舒一口氣，轉而摸索頸間的黑色項圈，找到麥克風按下：“路小羽！”
沙沙，沙沙——
一陣雜亂的音波過後，熟悉的聲音響起：“隊長？”
“你們，在哪？”宋可急切地問。
路小羽的回答斷斷續續的，語氣沒有慣見的吊兒郎當，反而充滿嚴肅：“我看到你的位置了，離我們三十公裡，莊青硯推斷，血色積木的冷卻時間在十分鐘左右，耽擱越久，你很可能被越傳越遠，接下來聽我指路，儘快和我們會合。”
“好，你們堅持，我馬上來！”
宋可心急如焚，朝某個方向跑了出去，沒過兩秒，在路小羽連串的“反了反了”中，又急速掉頭。
有葉崢遭遇刺殺，無法及時報信的前車之鑒在，路小羽防患未然，給他們每個人都改良了聯絡設備，身體裡植入追蹤定位瓢蟲，這套他鼓搗出來的新裝置，使用獨立的聯絡波段，不受終端影響，能確保V587在無信號的情況下也能聯係彼此。
*
場景變換，莊青硯六人被傳送到彆處。
同一時間，周圍“積木”撕開一道幽深的空間裂縫，上百架黑色的星艇躍遷而至。
“那是什麼？”林優優眼皮跳個不停，稱呼係統一度混亂：“你你謝莊……你到底惹了什麼人？”
“怎麼，害怕了？”莊青硯哂笑。
林優優心口一哽：“不至於，又不是沒見過大世麵。”
莊青硯的神色出奇平靜：“我說過你們隨時可以跑，但現在不安全，撐到隊長來吧。”
聯盟的製式星艇統一采用銀白色，莊青硯額前的碎發被風吹亂，安靜地凝視高空。
而黑色星艇，是弋羽回收後重新分配，S級城市烏托邦的專屬標誌。
“你怎麼又說這種喪氣話？故意激老娘是嗎！”林優優氣惱地跳腳。
“不是喪氣話，”莊青硯的眼眸漸漸變沉，“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吧，對方不會空手而來。”
話音剛落，近百名異能者從空中跳了下來。
“迎戰。”莊青硯冷冷道。
由於積木的隨機性，徐星恰好站在邊緣位置，正麵對上一名穿白色運動服，雙手插兜的青年。
徐星不敢大意，精神力彙成暴風雪，封住對方去路。
冷血的殺手，自然不會對小孩子手下留情。
“哦？冰係？”青年饒有興趣地瞥了眼徐星，轉而閃電般出手。
山岩迸裂，炮彈般大小的冰雹如暴雨傾盆，徐星凝聚冰盾抵擋傷害，在劈啪巨響中輾轉避讓。
這名青年赫然也是位冰係異能者，還是S級！
徐星如臨大敵，嘴唇咬到發白。
素察被一群全A級異能者擋住去路，他們的麵孔很陌生，渾身氣息卻很熟悉，那是傭兵的殘忍。
領頭的中年女性，掃了眼素察後頸的黑蛇刺青，嘴裡溢出冷哼：“你是逃兵？雨林以你為恥。”
“我不是。”素察脊背繃直，一字一句地說。
“合法脫離雨林的人，會被抹去刺青，你有臉說你不是？”另一人輕蔑地看著他。
“無所謂，就當清理叛徒，我們這次的任務，是擊殺你。”
素察手背青筋突起，霍然揮刀。
“又見麵了。”
一名眼熟的青年周身縈繞異能「棱鏡」，主動開口打招呼。
路小羽的目光落到他那身特彆行動隊的製服，思考片刻，恍然大悟：“不記得了，你哪位？”
曾在木丹和V587交過手的羅伊陷入沉默：“……”
緊接著他沉聲道：“我查過你，路小羽，邇葭路氏百年難出的天才，首批基因優選計劃的改造成功者，最近一次檢測記錄是六年前，當時你是S5級，現在呢？”
“坐牢坐久了，忘了，不如你猜猜？”路小羽漫不經心地回。
純黑的發絲潮水般褪去，亮起囂張的銀光，茶色眼眸變為無機質的冰瞳，就像沉睡的枯樹蘇醒，路小羽背後長出遮天蔽日的數據枝椏，101010的代碼洪流侵襲而來。
區區S3級的羅伊根本無力抵抗，棱鏡轟然碎裂，口吐鮮血倒地。
“科爾塔。”莊青硯望著不斷靠近的異能者，冷靜開口。
V587手心一動，行動間充滿默契，每人手裡多出台酷似音響的超大號擴音器，分散站立。
六人動作一致，先快速往自個兒耳朵裡塞了什麼東西，然後按下播放鍵。
詭異的科爾塔波段被觸發，六台音響連播，哪怕S級也難以抗拒，他們的意識漸漸渙散虛無，步伐如同行屍般僵硬，走在前頭的痛苦抱頭，轉眼趔趄倒下。
被包圍的六人得以片刻喘息。
吱呀——咣當！！
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六台擴音器齊齊冒出焦煙，播放程序完全毀損。
遠處降落的星艇緩步走來一人，或許那不該稱作“人”，因為他隻是一道明顯的全息投影。
男人銀發，冰瞳，戴著無框眼鏡，看起來四十歲左右，氣質文雅，隻是此刻他眉頭緊鎖，臉上全是怒氣：“孽障，還不跟我回去認罪！”
路小羽動作停住，譏誚地揚起嘴角：“喲，族長大人。”
來人正是B8區邇葭的執政官，路求索。
路求索已經沒有身體了，他能以實體投影出現在這裡，隻有一種可能，路小羽想到這裡，抬頭望向那艘他出來的星艇，裡麵有道如芒刺背的視線，透過路求索的雙眼，準確無誤鎖定了他。
“——I see you.（我看見你。）”
靈魂深處似乎響起歎息。
明明溫柔無比，卻令路小羽毛骨悚然。
徐星骨碌骨碌向後翻滾，還是沒完全躲開，劇痛如電流擊中腳踝，撲通，他狼狽栽倒在地。
整條小腿被層層冰霜定在原地，因為冰凍效果，一開始沒有感覺，直到清晰的“哢嚓”聲傳來，徐星知道，他的小腿斷了。
如同傷痕累累卻抵死頑抗的幼獅，徐星喘息著爬起來，沒喊也沒叫，大大的眼睛裡含著淚泡，他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強忍著沒掉金豆子，隻是惡狠狠地盯著白衣青年。
“不錯，比我小時候強，再給你十年，或許也能達到S級。”
“可惜，不是所有的小孩都能幸運長大，”白衣青年在他麵前蹲下，鉗製住徐星的下巴，吐出的話語像蛇信般陰毒，“你隻能活到今天了。”
尖銳的冰棱凝聚成巨大的鍘刀，瞄準徐星白嫩的脖頸，眼看就要當空落下——
“想起你，每一天都陽光明媚～在我心裡灑下溫暖一縷～”
關鍵時刻，空靈的歌聲響起，兩人所在的區域忽然升起金色陽光，越來越熾熱，轉眼融化冰雪構築的鍘刀。黑夜裡升起太陽，本就是無比詭異的場景，加上灼熱的光線越來越刺眼，白衣青年汗流浹背，不由伸手阻擋。
方知許趁機衝過來，一把撈起徐星，托著屁股跑遠。
徐星雙手環住他肩膀，再也忍不住嗚嗚哽咽：“打不過……我好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