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主殿門窗緊閉。
紗燈的昏光倒映在一塵不染的地磚上,地磚上又倒映出小少年垂眸懶倦的神情。
而前方高位上,衣釵華貴的鳳袍女人手搭憑幾端坐,丹唇長眉,鳳眸清冷,眼尾有極淺的細紋浮現,卻依舊不損其五官美豔,頗有不怒自威之態。
她皺眉凝視坐在下座的“太子”,似乎在透過那張臉看另一個人。
“誰許你擅自開口,與群臣正麵交鋒的?”魏皇後握緊了手指,單刀直入道。
小少年撐著下頜,纖長的眼睫投下暗影,蓋住了眼尾的那點朱砂小痣。
“我自己決定的。太極殿之事,擺明了是有人煽風點火。若我如傀儡般不言不語,無異於授人以柄,屆時幕後主使不依不饒鬨到父皇跟前,向天子施壓……”
沒有刻意壓著嗓子,趙嫣的聲線才顯露出幾分少女的柔來,“到那時,母後還瞞得住嗎?”
魏皇後眸色微變,冰冷的嗓音更低了三分:“那也不可擅自行動!你知不知曉你現在是何身份?”
身份?
是了,她得扮演母後最疼愛的兒子。
闊彆這麼多年了,母後待她還是那副老樣子,動輒嗬斥詰責,從不肯好好說話……
不,對趙衍就沒有這般嚴苛。十五年前一同降世的雙生子,她永遠是不被重視、不被喜愛的那一個。
“若今日做同樣決定的是阿兄,母後也舍得如此責備他嗎?”
沒按捺住情緒,趙嫣到底問出了口。
皇後冷冷道:“衍兒行事穩重,仁德善良,從不做這般投機取巧之事。”
明明沒了期待,趙嫣的心還是微妙地落空了一下。
她自覺今日這個“太子”演得還算儘職,心有不服,但也不想頂著兄長趙衍的身份與母親吵架,遂不再辯解,隻望著案幾上嫋嫋暈散的香霧出神。
那顆照著趙衍的模樣點上去的朱砂小痣,便如活過來般鮮紅嬌豔。
魏皇後喉間艱澀,卻仍驕傲地端坐著,不曾流露絲毫軟弱。
相對無言。
“殿下,該喝藥了。”流螢的影子映在門扉上,適時打破沉寂。
深褐色的湯藥擱在趙嫣麵前,散發出濃重的苦味。
與她的皮實頑劣不同,太子趙衍生來體弱多病,幾乎是湯藥灌裡泡大的,趙嫣如今自然得有樣學樣,方才不讓人起疑。
隻是她麵前的湯藥經人秘密改良過,並無強身健體之效,卻能暫時改變她的嗓音,使之低沉更貼近於少年聲線。
趙嫣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在魏皇後複雜的視線中端起湯藥,一飲而儘。
苦!
苦得人胃疼。
魏皇後目光一軟,如往常般,示意流螢將備好的蜜餞送過去。
甜膩的氣味鑽入鼻腔,趙嫣動了動嘴角,牽出一個似嘲非嘲的笑來。
再開口時,已是微啞的少年音:“母後又忘了,我討厭吃甜食。”
魏皇後一怔。
喜愛甜食的,是她的兒子趙衍。
“兒臣告退。”
不等魏皇後開口,纖細漂亮的少年於座上攏袖一禮,俯身拜彆。
她這張臉本就得天獨厚,又刻意學著已故太子的模樣,魏皇後隻覺五味雜陳,思緒洶湧間不禁脫口而出:
“幸而今日來的是雍王那幫烏合之眾,若撞見的是肅王,你眼下已經沒命了知不知道!”
疾言厲色的警告自身後傳來,趙嫣腳步微頓。
這是秘密回宮以來,她第二次聽母後提及肅王聞人藺。
不知是怎樣心狠可怖之人,竟連魏皇後這樣驕傲心硬之人提及起來,也會心生懼憚。
眼睜睜那道單薄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魏皇後這才支撐不住似的彎下脊背,捏著鼻梁直歎氣。
她膝下這對雙生子,如春水之於烈焰,性情天差地彆。
當初發生那樣的意外,是她這個做母親的狠心將女兒趕出宮,多年未見一麵。但凡有第二個選擇,她都不會在這種時候將女兒召回來。
“娘娘莫要動氣。”
流螢過來給皇後按揉絞痛的胸口,寬慰道,“其實小殿下這性子,是隨了娘娘當年。”
“流螢,替本宮看緊她。”
魏皇後閉目,疲倦道,“如今群狼環伺,本宮……絕不能輸。”
與此同時,太極殿外。
天子被發跣足立於薄雪之中,道袍迎風鼓動,黃冠羽扇的老道在一旁掐指低吟。
聞人藺一襲紅袍踏雪,姍姍來遲,剛好趕上這場占卜儀式的尾聲。
“肅王,你來得正好。”
皇帝一手指天,風盈滿袖道,“瞧瞧,這是上天下達的吉兆!”
聞人藺直麵天子,竟未行跪拜之禮,隻略一欠身道:“天降瑞雪,蜀川叛黨熬不住嚴寒,確是天賜良機。”
皇帝自信非常:“他們猖獗不了多久了。”
“陛下英明,不過……”
聞人藺話鋒一轉,似有顧慮,“近來朝中多有唱衰之言,擾亂民心。”
皇帝睜目,半晌,拿定主意道:“既然天佑大玄,這些人的嘴也該閉一閉了,再提‘遷都’之事者,不必留其性命。”
說罷,他望向麵前這個看似溫良的年輕人:“此事,就交給你去辦。”
唇線微揚,聞人藺淡聲道:“臣,領命。”
生殺予奪,他依舊溫柔得近乎殘忍。
皇帝心情大好,抬手示意身側老道士:“賜仙丹。”
老道士收了法事,呈出一個巴掌大的紅漆盒子:“恭祝肅王殿下福壽綿延,百無禁忌。”
聞人藺神色如常地接過,道了聲:“謝陛下。”
將肅清朝堂之事交給肅王,皇帝自然是放心的。
他不顧勸阻封聞人藺為異姓王,賜予無邊權勢,使其成為自己手中最鋒利、也最駭人的一把利刃——
因為他清楚得很,滿朝文武中,隻有這孩子絕對、絕對不可能背叛他。
“絕不,背叛?”
歸府的馬車上,聞人藺屈起一腿而坐,質感極佳的袖袍蜿蜒垂在膝頭。
他經絡分明的手撚著案幾上的小漆盒,一下又一下,慢悠悠轉動著。
吧嗒一聲輕響,他按住了漆盒,殺意將那雙含笑的眼眸浸潤得十分瑰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