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她道,母後根本不可能同意的。
流螢大概也料到了結果,遂不再多言。
入了北苑宮門,趙嫣遠遠就見廊橋邊站著一個雙臂環胸等待的熟悉身影。
“柳……”
趙嫣喚了聲,迎向前道,“都不知道稱呼你什麼好了。”
“殿下喚我‘柳白微’便可,我隻認這個名。”
柳白微放下環胸的手,嗤笑道,“老爺子急著帶我赴宴,恨不得讓全天下知道他潁川郡王府後繼有人了。要不是想著能見殿下一眼,我才懶得來。”
“難道不是為了壽宴上的美酒與甜糕?”
趙嫣打趣他,忽而發現他衣襟有些散亂,一旁的係帶還斷了一根,不由問道,“你與人打架了?怎麼衣裳這樣?”
一提這事柳白微就鬱卒,抬指撣了撣衣襟道:“還不是趙衍的小青梅弄的?”
“霍蓁蓁?”
“可不就是她。方才在宮門口與長樂郡主狹路相逢,她非得指著我罵‘柳狐狸’,我自然不能承認,這小姑奶奶竟然上手扒我衣服,說要看看我皮下到底是雌是雄。”
若不是壽康長公主及時製止,他還真就清白不保。
趙嫣聽了,噗嗤笑出聲來,因為楠料之事的緊張心情也消散不少。
“殿下還笑?”柳白微挑眉,一副要炸的神情。
“抱歉,我隻是覺得有趣。”
趙嫣捂著笑疼的肚子,眉眼彎彎道,“你這張揚跋扈的性子,難得有人能讓你吃癟。”
“不然能怎樣?以前做柳姬時,借著女子的身份,還能與長樂郡主嗆上兩句,如今恢複身份了,總不能大男人欺負人家小姑娘吧?”
說著,柳白微想起一事。
“當年趙衍頂著壓力將我帶回東宮,有很大一個原因,也是為了讓情竇初開的長樂郡主死心。他說他已經連累自己的親妹妹了,不能再害了另一個妹妹。”
他環顧周圍一番,見並無外人,方低聲問,“我一直很好奇,當初皇後娘娘為何雷霆震怒,執意要將你送去華陽?”
見趙嫣愣神,柳白微才覺失言,忙收聲道:“我多嘴了,殿下彆介意。”
趙嫣莞爾,抬手抵著下頜思索:“連我自己都快忘了是什麼原因了,總歸是兒時不懂事,闖了禍而已。”
北苑有廊橋貫通棲鳳閣,登橋遠眺,可見西北角摘星觀聳立的巨大骨架。
趙嫣停住腳步,感受雨後拂麵不燥的涼風,輕而堅定道:“摘星觀的楠料有問題,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兩人之間,話無需說得太明白。
柳白微眸中劃過一絲詫異,隨即平靜下來:這事鬨出來隻有兩個結果,一是皇上徹查此事,解決神光教;二是皇上為了保全顏麵遮掩事實,解決提出問題之人。
而要扳倒跗骨之蛆須得在眾目睽睽之下,使此案沒有斡旋的餘地,這無異於在逼皇帝做選擇。
無論怎麼看,都是第二種結果的可能性更大。可即便隻有一線希望,他們也得去爭取。
“記住,此事不能由東宮出頭。”
柳白微凝重,“我會想辦法幫你。”
趙嫣心中隱隱觸動。
她昨夜送出去的信寫得極為隱晦,隻是試探何、岑二人對楠料問題的態度,甚至沒有提及宴會進諫之事,可何禦史、岑孟或是柳白微,都不約而同地選擇挺身而出,無一退縮。
盛夏燥熱,棲鳳閣卻三麵透風,陰涼沁人,視野極為開闊。
巳末,賓客陸續入場。
何禦史和岑侍郎先後入殿落座,自始至終沒有與座上太子有多餘的眼神交流,一切如常。
隨著一聲尖長的唱喏,皇帝與魏皇後入殿,壽宴正式開始。
各家輪流給皇後叩首祝壽,寧陽侯魏琰贈出的果然是一幅親筆揮毫寫就的百壽圖,一百個壽字風格迥異,有楷行草隸,亦有古今名家風骨,這些大小不一的壽字又恰巧組成一個大“壽”。
每一筆都堪稱妙手,引得眾賓客嘖嘖稱奇。
趙嫣雖早知舅舅滿腹經綸,此番還是被小小震撼了一番。比較之下,她準備的壽禮就有些相形見絀了。
輪到太子,趙嫣起身奉上錦盒,恭敬跪呈道:“兒臣不才,為母後親琢玉佩一對,恭祝母後千年之壽,璿閣長春!”
女史接過趙嫣掌心的錦盒,轉呈給魏皇後。
魏皇後打開錦盒,目光不由一怔。
錦盒中躺著一對蓮花紋玉佩,其中一塊流蘇陳舊,玉身略有裂紋,她幾乎一眼就認出此為兒子趙衍曾佩戴的那塊。
另一塊玉料簇新,花紋雖與舊的那塊一樣,但看得出是個新手耐著性子一筆筆雕琢而成,再仔細打磨光亮。
兩塊玉比肩雙生,一塊代表她死去的孩子,一塊代表她麵前的孩子。這是他們兄妹的孝心。
魏皇後眸色微動,心中酸楚蔓延,又墜入無儘的黑洞中。可她不能表現出來,不能有絲毫的軟弱失態。
她合上錦盒,望著殿中跪著的、她蓬勃生長的女兒,頷首溫和道:“太子有心了,起來吧。”
“謝母後。”趙嫣再行大禮,以額觸底。
替趙衍儘了孝,她也就無甚愧疚了。
她回到席上,輕輕端起酒盞,目光與對角席位的何禦史隔空相觸,她在這位年近花甲的老臣眼中看到了決絕。
可是,趙嫣怎麼可能明知此舉危險,還讓彆人替她出頭送死呢?
不管如何,父皇現在隻有她這一個“兒子”,再遷怒也不能真拿她開刀。
趙嫣放下酒盞,撐身站起,沉靜望向高位上的至尊帝王。
正欲開口,身側的柳白微搶先她一步起身,朗聲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趙嫣震驚地看著他。
宴飲的眾賓安靜下來,齊刷刷看向這位突然冒出的小王孫,氣氛霎時凝重。
明白柳白微要做什麼,趙嫣霎時氣得肺疼,咬牙道:“柳……”
正此時,隻覺一陣地動山搖的顫抖。
繼而轟隆巨響自西北方傳來,宛若山崩石裂,雷霆怒吼。
殿中一時顧不上小王孫要稟告何時,俱是慌亂驚叫起來。禁軍聞聲一擁而入,拔刀大喊“護駕”。
混亂中有誰發出一聲尖利的顫音:“摘星觀塌……塌了!”
趙嫣順著眾人驚恐的視線望去,不由微微睜大眼眸。
窗外鳥雀驚飛,陽光下,摘星觀宏大的骨架坍塌萎縮,揚起的塵灰鋪天蓋地,仿若垂死巨獸的最後一聲歎息。
無法挽回它的坍塌,無人能挽回。
棲鳳閣中噤若寒蟬,一片死寂。
趙嫣看向何禦史和岑孟,在他們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震愕。
不是她的人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