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吃完, 沈婉和沈初一雙雙戴著墨鏡下去扔垃圾,順帶散步。
晚風吹來,徐徐緩緩, 透著一股愜意的涼爽。
庭院裡有小孩在奔跑,小狗在汪嗚, 野貓伸著懶腰對著樹乾磨爪, 世界閒暇得像一副畫。
沈初一靜靜走在沈婉身邊, 難得安靜下來, 閉著眼仰著頭感受晚風的吹拂。
沈婉怕她走路這般明目張膽不看路摔倒,故而伸手拽著她的胳膊。沈初一察覺這力道, 嘴角微微揚起。
媽媽在她身邊,她很安心。
兩個人走到小區花園旁的木椅上坐下,這處所的人都非富即貴, 見她倆雖有些驚訝, 但也沒突兀上來打擾的,偶爾會有人來要個簽名,拍張照,完成後便很快離開了。
母女倆坐在長椅上。
天邊雲層從橙轉藍,漸漸變灰,月牙似的黃月亮悄然出現,掛在雲後若隱若現, 宛若一位羞怯的姑娘。
沈初一很喜歡這樣的時刻。
安靜淡然。
她輕聲說:“媽媽,你會想起他嗎?這麼多年。”
沈婉這一路上早就在心裡做了無數次準備。
她知道她將和女兒坦白一切。
但乍一下被問起, 她還是本能地怔住了。
沈初一忙說:“沒關係的媽媽。呀——你看那隻狗!”
遠處有隻薩摩耶正在地上打滾,號稱微笑天使的它滾了幾圈後徹底變成灰狗。主人崩潰尖叫,上前想把狗抱起來。奈何此狗體型龐大,體重超標, 瘦弱的主人根本抱不起來。她掙紮了一番,最終,和狗一起躺在了草地上了。
薩摩耶見此張嘴露出笑容,粉嫩的舌頭露在外麵,看起來單純極了。
沈婉笑著搖頭,猶豫了下,開口說:“有的時候會想起來。”
“但我一般都讓自己不要去想。”
沈初一明白,她伸手抓住沈婉的手,用力握著她,給她力量。
“我明白。”沈初一輕柔地說,“媽媽,我知道那些時刻對你來說很難。”
世界上根本沒有感同身受,沈初一不敢把這件事看得太輕,怕自己的話說得太簡單。
但她明白一個道理。
“可是媽媽,遺忘才是真的失去。”
“而且一定有很好很珍貴的瞬間吧?”沈初一握著沈婉的手,認真地說,“爸爸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媽媽,我以前小的時候很在乎爸爸是誰,但總是得不到答案。因為彆人的小孩都有爸爸,我沒有。後來大了一些,我覺得有爸爸這件事好像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有些人的爸爸還不如沒有。”
沈初一嘲謔地勾了勾嘴角:“我見過太多這種事情了,在我的朋友,在我的同齡人,以及各種平台新聞上。”
“所以我漸漸覺得,我不在乎這個名義上給了我生命的人,他也許隻是一個除了精子便對我的成長再無貢獻的廢物。”
“我想過很多種可能。”
沈初一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比如我的爸爸可能是個外星人,又或者他是個窮小子,我甚至猜過他是不是衛叔叔。”
沈婉一驚:“當然不會。”
“你衛叔叔......”沈婉委婉地說,“他不喜歡女人。”
沈初一:“......??”
woc!
一不小心吃了個大瓜!!
“那他喜歡什麼樣的?”沈初一思路一下走遠,“他是1還是0啊?”
沈婉:“什麼意思?”
她不懂,隻好說:“我幫你問問?”
沈初一:“可彆!”
沈婉瞧她這般慌亂,多少猜出來一二,啞然失笑,搖了搖頭。
“其實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她淺淺開口,目光落在遠處的樹葉上。
那一片樹葉在風裡搖搖欲墜,將落未落。有個好奇的小孩站在樹下,蹦蹦跳跳,高抬雙手隨時準備接住這一枚碎葉。
於沈婉而言,女兒就是那個在這麼多年後突然接住她的人。
她很感謝,又倍覺虧欠慚愧。
缺失了她的關愛,沒有父親的女兒,依舊在她沒注意到的時候一個人好好長大了。變成了如今勇敢坦率真誠又熱烈的模樣。她選擇自己跨過那條河來找她這個失職的母親,沈婉心裡又沉又暖,決意不辜負這份愛。
人們常說,母愛是天性。
可沈婉覺得,孩子愛媽媽才是一種天生的本能。
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尚未認知世界,未有睜眼的女兒就會哭鬨著渴望她的擁抱。但她太疲憊,在手術台上待了幾十個小時,生下初一已經精疲力儘。
沈婉記得,她當時就昏睡了過去,甚至在閉眼的前一秒,聽到醫生說‘孩子出來了’以後,她隻有一個想法:明初,我來陪你。
再醒來是被小孩的哭聲吵醒的,醫院的護士,明初的同事精心幫她照料了許久的孩子。見她醒了,讓她抱抱,沈婉猶豫了下,沒答應。
她不敢抱。
她怕自己抱了,就沒有勇氣求死。
清醒後,盛明初倒在一片血泊裡的畫麵時時刻刻在她大腦裡重演。現實中又時刻穿插著小孩的哭聲與童真的眼眸。
沈婉感覺自己的靈魂被一刀劈成了兩半,一半是痛失愛人的妻子,一半是新手上任的母親。
而她自己根本不在其中。
沈婉放棄死亡是因為盛明初的同事在幫忙整理遺物時找到了一個筆記本。本子的封皮上是一個可愛的小貓,整體呈粉色的,透著一股俏皮少女的感覺。盛明初應當是故意去挑的這樣的本子。
翻開來,他用鋼筆寫著《婉婉與女兒養育手冊》。
字字認真,一撇一捺都含情。
盛明初研究了產婦術後護理,月子餐,後續康複,心理關照,又寫了嬰幼兒照料,必備生活用品名單,喂養物品與衛生用品列表,還寫了PLANB,以防沈婉母乳不夠,需要選擇對應的奶粉,他研究了各個品牌奶粉的不同。
做好的事情,他都打了個勾。
除此之外,盛明初還記錄了沈婉從懷孕後到臨產的每一天。
有的時候會寫很長的文字。
「六月三號,晴,太陽很毒。陪婉婉出去散步,聊到以前去過的地方。她說自己喜歡住在山裡,和大自然在一起。等女兒出生後,一定要找假期帶婉婉去過一段時間她想過的生活。手上還有不少錢,考慮買處風景秀麗的地方。」
「七月二十一,陰,小雨,婉婉孕吐,我很擔心。」
「八月十六,大雨,但見到了彩虹。今天路過公園見到一個小女孩在玩木馬,婉婉說,希望女兒也有一個。故決意偷偷學木雕。另,她總說自己可能不是個好媽媽。她一定不知道自己曬太陽時伸手扶著小腹,低眸的瞬間,神情有多溫柔。不過沒關係,實踐帶來自信,我會好好陪她一起照顧女兒。」
意外發生當天,他甚至還寫:「要陪婉婉產檢,希望母女健康,我的寶貝能順利來到這個世界。」
沈婉哭得痛不欲生,把這麼一個筆記緊緊攥在手裡。
躺在她身邊小床裡的女兒咿咿呀呀亂喊著,在沈婉看過來時,衝著她揚起一個笑容。
明明像個猴子,醜得要命,不像她也不像明初,但沈婉那一刻就是被這個笑容給救住了。
她想,她要完成和明初的約定。
這個孩子是懷著她和明初的愛與希望誕生的。
發生的一切都不是這個孩子的錯。
沈婉拚命讓自己振作起來,拜托人聯係母親。
任淑英當時還在好萊塢拍電影,好幾次都沒接到她的電話,聯係上是在夜裡。
任淑英說:“婉姐,怎麼了?”
沈婉:“媽,我生孩子了。”
任淑英靜了三秒,講:“地址告訴我,我回國。”
任淑英拋下劇組,任由美金一天天燒著,回國來見沈婉。她不擅長當媽媽,更不擅長當姥姥。做這些事,她也是第一次。
任淑英問過:“孩子爸爸呢?”
沈婉:“不想說。”
任淑英:“好。”
於是她真的再也沒問。
這些時刻,沈婉就會特彆慶幸,她和媽媽的關係並不親近,總是保持在一種刻意的禮貌與客氣中。媽媽不願她多窺探自己的生活,也不會窺探她的。
任淑英那部電影停拍了一年多。
她在美利堅找最好的醫生,帶沈婉過去休養,請專業育兒人士幫忙照料小孩。
初一的名字任淑英取的。
她說那天是個好日子。
沈婉不確定。
但她確定,生活似乎漸漸好起來了。她平靜得很,不去想盛明初,不去考慮任何事情,世界裡隻有女兒,甚至到了任淑英都說她照料過頭了,但她還是不在乎。
直到有一段時間,她總是做夢,夢到女兒也跟著盛明初也走了。老是不放心,隔一段時間就要去看看女兒,若是女兒睡著了,她就會嚇一跳,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上手掐紅女兒的胳膊。
聽到女兒嚎啕大哭,沈婉才會安心。
任淑英察覺出這種異樣,給她介紹了心理醫生,是位專家,化名李白。
沈婉確診重度產後抑鬱。
醫生說,她以為的平靜隻是一種麻木。她努力想表現得正常,壓抑自己的情緒。但情緒是不可被壓抑的。它隻會被掩藏,像風暴一樣積蓄,等待著卷土重來的日子。
沈婉沒當回事,直到她差點親手害死女兒。
一次夢遊,她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拿枕頭捂著女兒的腦袋,不到一歲的小孩哭得失聲,枕頭拿起來,這小猴子的臉都變成了青色。
沈婉徹底被擊垮了。
她接受治療,甚至過度謹慎,很長一段時間裡,就算醫生說她有好轉,她也不敢和女兒長期待在一起。
任淑英承擔了照料女兒的責任。
沈婉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用工作逃避現實,每天充當勞模不睡覺,拚命了好一段時間,以為自己好些了,去美利堅偷偷看女兒。
這麼長時間沒見,女兒發現她時依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喊她:“媽媽。”
沈婉不敢答應。
她怕自己根本不當媽媽。
誰家媽媽會差點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
孩子從來不知道這些,她隻懂愛你。
沈婉長期保持在這種崩潰的邊緣,責備自己,又渴望靠近女兒,但在她確保自己完全康複之前,她不敢冒險。
有次,任淑英帶女兒來劇組見她。
沈婉很生氣。
生氣的原因在於,那段時間關於她的不實傳言正好甚囂塵上,沈婉因為對家的汙蔑被罵得熱火朝天,她怕女兒也跟著牽扯進來。
其實她心裡很高興的。
她知道女兒很在乎自己,也想快點好起來。
但老天爺似乎就喜歡安排錯過的情節,在沈婉一步步好轉走出過去的時候,女兒卻開始變得抗拒和討厭她的接觸。軟糯的小團子變成了刺蝟,兩個人一見麵說不上三句話就會吵架。其中主要是沈初一在輸出,沈婉無力地承受著。
她沒辦法反駁,她覺得女兒說得都對。
沈婉不夠勇敢,隻好遠遠觀望著,注視著。她的心已經承受不起再一次的破碎。
她知道女兒有如今的態度和變化都是她自己的罪孽。
她過去每一次有意無意地閃躲和推開,把這個全心愛著她,也渴望著她的愛的寶貝傷害。
偶爾聽到身邊的人討論小孩不乖,又講,如果小孩乖一點就會更愛時,沈婉卻想,這世界真不公平。
每個孩子從出生那一刻都無條件地愛著父母,可有些父母自孩子沒出生之前就已經為他們的愛框上了條件。
要乖巧,要聽話,要漂亮,要可愛。
這樣爸爸媽媽才會愛你。
多諷刺。
他們本可以輕輕鬆鬆地愛自己的小孩,擁有他們的愛,卻還這般設下門檻。
不像她,總是渴望,也總是無能為力。
若不是這一年女兒主動走向她,沈婉不知道她和女兒彆扭的關係還要持續多久。
她的初一,她的天使,她的愛。
沈婉人生裡最後悔的事就是在她還沒治愈自己的時候就當了媽媽,於是把自己滿身的傷也染在了孩子的身上。
如今,是時候改變了。
沈婉緊緊回握著女兒的手,溫柔又堅定地說:“初一。”
沈初一歪著頭:“嗯?”
“媽媽愛你。”
晚風把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那一片懸墜的落葉落在了小孩的掌心。
沈初一從小執念到大的一句話在這個平凡到普通的瞬間突然降臨。
胸口暖洋洋的,有一塊小巧的黃油熱乎乎地化開。
“我知道哦。”沈初一說。
劇情都告訴她了。
沈初一嘻嘻笑起來,靠著媽媽的肩膀,目光往上,瞟到她的黑發裡有若隱若現的白。
“媽媽,你有白頭發了。”
沈婉誠實交代:“很多年前就有了。”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噢。”沈初一說,“白頭發也好看。現在好多年輕人還染奶奶灰呢。”
“你可以試試。”沈婉側頭看著女兒的臉,她有一張很像愛人的臉。
初一骨相隨她,皮相似明初。
“奶奶灰很適合你。”
沈初一:“我不要。”
“奶奶灰太常見了,我得搞個特殊點的。想要那種掃把一樣的,五彩斑斕的,頂著這種頭發出門一定很炸裂。”
沈婉覺得自己不懂炸裂的意思,但她又覺得自己好像能懂。
跟年輕人聊天還是需要多加學習。
“媽,你什麼時候跟我講講爸爸的事情啊。”沈初一嘟囔著,“我想聽你說。”
沈婉:“等我準備準備。”
她有些羞赧:“我怕在你麵前哭。”
沈初一:“哭就哭唄,我陪你一起哭啊。”
“大不了你就戴墨鏡和口罩。”
沈婉:“難道不會被憋死?”
沈初一沉思片刻:“有概率,罷了,這樣很危險。”
“對了媽,有件事我忘記跟你說了。”沈初一唰地一下站起來,“我不是去見了盛駱禮嗎?”
“嗯,怎麼了?”
“你知道嗎?那個老東西死了!”
沈婉:“......”
理智告訴她,她應該教導女兒尊敬長輩,注意用詞。
但——
“知道。”沈婉說,“他怎麼了?”
沈初一吐槽:“死了就死了唄,還非要留個什麼家主令,以為自己在演電視劇啊?還給我留了什麼股份和產業,誰稀罕啊。”
沈婉冷眸:“他內心有愧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
“錢是錢,人是人。”沈婉看得很清楚,“人民幣上又沒寫一個盛字,你可以拿著,就算不用,每年捐出去幾億也無所謂。”
“總比給盛家人好。”
沈初一:“......好思路。”
不過她很疑惑。
“媽,我覺得那個盛駱禮人還行誒,你也討厭他們嗎?”
沈婉:“你想和他們多來往嗎?”
沈初一:“那倒不是。”
沈婉:“有些事你可能還不知道。”
沈婉緩緩開口。
“當年你爸出事......沒那麼簡單。”
沈婉也是意外得知這其中有蹊蹺。
她忙著照顧女兒,寫信給盛家,也致電盛家,希望他們能處理此事。不久後,盛家二房太太意外身亡,沈婉就知道,這是盛家的表態。
盛老太爺就算了,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可這件事以後,盛駱禮還是一如往常,就連明初的父母都沒有什麼動靜。
“一丘之貉。”沈婉說。
“這不對吧?”沈初一琢磨著,“我雖然不是很了解這個盛駱禮,但直覺告訴我他不會是這樣的人。”
“我覺得他很在乎爸爸。”
不然也不會同意掘了老頭的墳。
噢對——
“媽,還有件事我忘記說了。”
“嗯?”
沈初一嘰裡呱啦分享了她的掘墳計劃。
沈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