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眾人麵麵相覷, 這回算是很明白了, 進了幽州地界,確實徹底要受朝廷監管。老爺的問題到現在還沒有解決, 就算甘於當個刺史也不能夠,激流之下不進則退,這虛職不會讓他擔任多久。
老太太來前是有過準備的, 隻是沒想到殿前司的人會正大光明在門外候著。什麼叫安頓貴家眷呢, 他們有手有腳, 且又是自己的老宅子,要他們安頓什麼?打量眼下境況, 再想想當年風光無限的時候, 真是虎落平陽, 天壤之彆。
二老爺是個沒主張的, 照說這種當口, 全家爺們兒數他最年長, 該當他來應付這些朝廷爪牙才是。可他爛泥扶不上牆,你要讓他在青樓煙館裡和人吹牛, 他當仁不讓,看見那些披甲帶刀的武將, 卻嚇得上牙打下牙, 全沒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模樣。
所以一切還得老太太周旋,笑道:“殿帥費心了, 煩請都頭替老身傳話給殿帥, 我們一家子才入幽州, 滿身塵灰還未來得及梳洗。等一切收拾停當了,必設一大宴答謝殿帥,屆時還請殿帥與都頭賞光。”
殿前司是見慣了大場麵的,連皇帝的警蹕儀仗都由他們負責,所謂的設宴款待,對他們來說無非是場麵上的客套話,連入耳的必要也沒有。但謝家太君畢竟是朝廷親封的誥命,總要讓她幾分麵子。那通引官臉上神情微微和緩了一些,拱手道:“多謝老太君,某見了殿帥,定然把老太君的話傳到。”
說實話,老太太是急欲見到那位新任指揮使的。幽州的官不得傳召,不能入上京述職,要是沒有人從中調停,老爺隻怕就要釘死在幽州了。雖說他先行一步,到了幽州未必沒有活動,但無論請了誰托關係走後門,最終消息都要在殿前司彙總。以目下情形來看,這位指揮使的環節還未打通,若是打通了,就不會派遣這麼多班直來清點人數了。
老太太定了定神,複狀似無意地打聽:“殿帥眼下可在幽州嗎?”
那通引官轉頭看手下給謝家人登記造冊,一麵隨口應道:“殿帥常在京中待命,隻有休沐才回幽州來,老太君要宴請,隻怕得等上一陣子,殿帥公務繁忙,暫且不得閒。”
老太太哦了聲,心下暗暗斟酌,一麵伸手招了招清圓,“四丫頭來,咱們進去吧。”
清圓原本縮在人後,老太太點了名,也隻得硬著頭皮噯了一聲。
其實這樣的場麵連二老爺都怵,她心裡自然也緊張。這些糾糾的武將,和橫塘那些春花秋月的貴公子們不一樣,他們手上有權,人又凶悍,鬨得不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實在可怕得很。
老太太招她,一瞬所有班直的視線都移到她身上。她強自鎮定了上前攙扶老太太,原低著頭一聲不吭的,卻聽見那個通引官探究地問:“據某所知,節使府上隻有三位小姐,這位是?”
老太太道:“這是我家四姑娘,早前寄養在親戚府上,如今大了才接回來,因闔家要遷到幽州來,她便跟著一道來了。”
清圓生得好,她的美是乾淨清晰的美,不像其他姊妹,總有些含含糊糊,生怕得罪了誰似的。老太太閱人無數,知道怎樣的相貌才得人心,有的女孩兒雖長得好看,總有那麼一瞬不夠圓融,不近情理。清圓卻不是,她的美是穩妥的美,不小家子氣,不出岔子。即便到了六十歲,皺紋爬上了臉,也會是個漂亮的老太太。
大抵爺們兒都喜歡那種長相,尤其武將,崢嶸了那麼長年月,忽來一個溫軟的姑娘點綴金戈鐵馬的日子,連家都願意多回幾趟。不說指揮使沈潤,就說眼前這通引官,打量清圓的眼色自與打量旁人不一樣。老太太滿意了,長出了一口氣,輕輕把手覆在清圓手背上,領她進了門,各處房舍都向她細細介紹,“這是我同你祖父成親時候住過的屋子……那是老姨奶奶們的院子……”
清如見老太太這麼看重清圓。心裡很不是滋味,挨在她母親邊上說:“祖母這是怎麼了,挪個地方,挪得變了性子。清圓是個什麼東西,這會子竟像得了個活鳳凰,這麼抬舉她,也不怕她受不住。”
扈夫人唇角牽出一絲笑,到底孩子家,看不透裡頭深意。清如隻顧喋喋抱怨,她壓了壓她的手道:“這會子不是你出頭冒尖的時候,老太太抬舉她,自有老太太的深意。這裡是幽州,不是橫塘,以你的脾氣,奉承不了那些刺兒頭,還是安心守拙,老老實實收起鋒芒的好。”
清如遲疑起來,想了想挽住她母親的胳膊,壓聲道:“老太太究竟什麼打算?要拿清圓做引路石不成?”
扈夫人含笑看了清如一眼,“她自己不是說過麼,沒有鹽,鹵也好。她能選配高官自然最好,倘或不能……”一麵說,一麵衝那個通引官微抬了抬下巴,“就是這樣的官職,當真求上門來,老太太未必不答應。”
清如啊了聲,簡直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再轉念想想,閨閣裡她還算節度使家的小姐,真要扯開了那層皮,誰不知道她幾斤幾兩!通引官又怎麼了,好歹是殿前司的人。這些人出身原就不低,能在衙內有個一官半職,配她一個妾養的,綽綽有餘了。
一時眾人都各自分派了屋子,還和原來一樣,府分東西,大老爺帶著家眷們居中。因小輩兒裡都在橫塘長大的,從來沒有來過老宅子,為免一時連自己的院子都找不見,故此還沿用橫塘的院落名,把故有的匾額摘了,重提一匾掛上去,清圓的仍是淡月軒。
名字雖然一樣,但院中的格局和布置到底不大一樣。江南的建築雅致,小橋流水都按到房前來,幽州的建築更宏闊,也更高深。清冷的大屋子,地心放著一張八仙桌,桌上鋪藍綠的彩緞,這是她們在橫塘時沒有用過的裝點,有種世俗又擁擠的喧鬨。清圓和底下人麵麵相覷,不由發笑,越性兒撤下去,換上了成套的精瓷茶具,擺上了一隻細頸的梅瓶。
屋子到底靠人來經營,先前因長期沒人住,開門一股子黴味兒,後來開了檻窗,又燃香熏了屋子便好多了。
“明兒換上新的窗紗,簷下再掛兩卷簾子,等光錯落照進來,屋子裡就會亮堂得多。”春台一麵吃茶,一麵還要關心外麵婆子丫頭的活計,見小丫頭子把一盆羅漢鬆盆栽放在了向陽的地方,忙追出去指派,“這是什麼樹呢,放在大太陽底下直曬?還不搬到背陰的地方去……”
清圓捧著瓜棱茶碗,眯眼看外麵的景致,抱弦在一旁輕聲道:“幽州不像升州,姑娘往後怕要更留神些。”
清圓明白她的意思,幽州顯貴太多,以老爺現在的處境,需要巴結奉承的人也多。老太太在太平年月裡壓她一頭還來不及,如今偏把她拉到前頭來,當然有她的用意。
她歎了口氣,姑娘家最怕婚事被人拿捏,如果老太太和太太在這上頭做文章,自己免不得是個填窟窿的命。以前還能以年紀小做搪塞,如今已然及笄了,真由著她們指派,能做個正頭夫人就算好的了,萬一與人做填房,做妾,那這一輩子可算交代了。
橫下一條心,她站起身走向妝台,打開梅花妝盒,取出了那張泥金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