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還擔憂, 這間屋子是進來容易出去難, 她很怕被人拿個正著,那就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結果沒曾想, 後麵那扇浸泡在黑暗裡的牆上有一扇小門,門打開後, 直通背麵的園子。她暈頭暈腦跟在沈潤身後, 前麵那人走得怡然, 在沈潤看來, 朗日清風,美人在側,這樣的日子也許很像三十年後賦閒時的光景, 如今提前受用一下, 感覺果然美妙得很。
“家裡園子很大, 這是東苑, 沈澈那頭還有個西苑, 你先認認路, 等時候長了, 自然就熟悉了。”
他在前麵佯佯而行, 那清朗的嗓音,如風一樣從她耳畔劃過。清圓直到現在還想不明白, 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這人又邪又壞, 尤其善於撩撥, 她是沒見過世麵的正經女孩子, 他三番四次打趣她, 她很難堪,很想生氣,可惜她不敢。
剛才他替她抿頭的那個動作,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暈乎乎如墜雲霧。平常她身邊親近的人隻有抱弦和春台兩個,女孩之間互相擦擦胭脂,捋捋頭發,左手搭右手般習以為常,可是突來一個男人,拿他揮劍的手替她抿了一回頭,她就覺得心懸起來,懸得老高老高。那種巨大的惶恐擒住她,她甚至感覺不到被冒犯,完全就是本能的恐懼。她像一隻被裝進了罐子裡的螢火蟲,活動的空間變得狹窄,空氣也越來越稀薄,他向她介紹他的大園子,等著時候長了她會自己熟悉,這種獨斷的態度,讓她的皮膚上爬滿了細栗。她嘗試錯後一些,和他拉開一段距離,但那是個能夠聽聲辯位的人啊,她一旦落後,他便回頭看她,一個慵懶的眼神,一個飄忽的笑,都足以令她惶駭,然後快步追趕上去。
走過那曲徑通幽的小回廊,前麵就是宴客的花廳了,清圓在他身後輕輕喚了一聲,“殿帥,咱們一道進去怕惹人注意,還是殿帥先行一步,我隨後即到,可好?”
她那種怯怯的哀懇的語調,簡直就像幽會後膽戰心驚的彌補,聽上去很纏綿,充斥著姑娘家的小心思。
他聽後了然一笑,也不多言,舉步往花廳去了。清圓獨自一人站在一棵高大的木蓮樹下,風吹著頭頂的枝葉沙沙作響,胸口那團吊著的濁氣到這時才敢徹底呼出來。呼完了既悲哀又惆悵,心裡隱約知道,要是不出什麼大岔子的話,她這輩子注定要和那個人糾纏不清了。
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都很難精準形容沈潤。你若說他狠戾,他看上去明明蔚然深秀,比讀書人更有清氣;可你要說他隨和,他名噪朝野,以自己的方式屠戮了那麼多官員,或許袍裾纖塵不染,但他的雙手沾滿鮮血,他是聖人用得最趁手的利刃。
這樣位高權重,亦正亦邪的男人,對深閨中待嫁的姑娘具有極致的吸引力,清圓若是隨波逐流些,也就聽他任他了。可眼前的繁花似錦,真能長久一輩子麼?他弄權縱性,八方樹敵,將來必有災禍。若是真跟了他,這一生想要太平無事,恐怕不能夠了。
那廂花廳的屋角,終於出現了抱弦的身影,她正四處探看,見主子站在大樹下,便頂著日頭跑過來。及到近處了,憂心忡忡道:“姑娘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才剛都使夫人的果桌上有酥山,我去給姑娘預備一盞,誰知一回頭姑娘就不見了……”複又小聲問,“可沒出什麼亂子吧?”
清圓搖了搖頭,“我嫌屋裡悶,出來走走。這地方種了這麼多木蓮樹,站在底下很涼快。”
抱弦這才放下心來,笑著說:“天是熱,姑娘也不能貪涼。這裡風大,鑽進了肌理可了不得,快進去吧,裡頭正玩射寶呢。”
所謂的射寶,是端午節射黍演變而來的,拿細繩栓上一串玩意兒,比方香囊吊墜等,懸掛在二十步遠的地方。上場的人以小角弓射之,每人十支箭,射中的得寶,射不中罰酒,是一種簡單有趣的室內遊戲。
清圓聽了,和抱弦相攜回到花廳,這一輪正鈞才射完,收獲並不大,一手掂著一隻艾草填塞的布老虎,一手端著酒碗海飲。大家都笑,說正鈞平時酒量好,該再飲一甌才是,正鈞直擺手,“房裡人聞不得酒味,要是再喝,今晚上要在書房讀一夜書了。”
大家哄笑,也體諒人家新婚燕爾,好男人總要顧一顧妻子的感受的。
下一個上場的就是沈潤了,那張小小的角弓在他手裡像孩子的玩具,他顛來倒去看,笑道:“在場的哪一位不習武?怎麼拿這種姑娘玩的東西糊弄!”一麵揚聲喚小廝,拿實打實的弓箭來。
“射寶不該拘泥於寶局上的東西,這花廳內的所有物件,隻要有手段,便可自取,諸位有沒有疑議?”他笑著說,拍了拍腰上的鎏金香球,“就連身上的飾物,有能耐隻管拿去,沈某必不會吝嗇,諸位亦如是吧?”
玩興正濃的眾人不疑他話裡另有目的,自然紛紛道好。
清圓看他搭起了弓,捏著帕子的手緊緊握了起來。
瞧一眼清如,她大概因為沒能和李從心單獨說上話,總顯得有些意興闌珊。綠綴和她細聲說著什麼,她微微側過身子,搖了搖頭。
清圓不由歎息,那塊獸麵佩的位置戴得也恰好,上方的絡子打得長,縱貫過胸前優美的曲線,蕩悠悠騰空而懸,簡直像另一個多寶局。隻是那麼精微的方寸間,容不得半點閃失,那可是真弓真箭啊,要是一箭射偏了,今天就要出大事了。
她有些不敢看了,背上也起了一層熱汗。正當神思恍惚的時候,發覺對麵有兩道視線投過來,是李從心。他靜靜看著她,眼眸幽深如潭,見她回望,微蹙的眉峰逐漸散開,唇角抿出了一個輕淺的笑。
不知怎麼,清圓的心倏地絞痛了一下,竟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人長大了,慢慢會遇到另一些人,命盤變得錯綜,千絲萬縷的聯係,千絲萬縷都是牽扯。她本來以為舉家搬到幽州後,和他的緣也就儘了,卻沒想到跨越了千裡,這多情公子又到了麵前。可怎麼好呢,她報以無奈的微笑,即便再有真心,彼此之間身份地位懸殊,實在是不可逾越的山海。
那廂李從心找了她很久,宴畢本想同她說上幾句話的,可是找遍了花廳內外都沒有找見她。去問抱弦,抱弦遲疑了下才說姑娘瞧都使夫人的花樣子去了,可芳純回來,清圓依舊沒有出現。更為可怕的是沈潤也不見了蹤影,他的心裡頓時七上八下,擔心清圓落進沈潤手裡,那是個王侯都敢算計的人,沒有什麼是他做不出來的。後來沈潤回來了,她錯後些才由抱弦迎回,他仔細審視她的臉,唯恐從她的神情裡窺出什麼可怕的情緒來,還好沒有,還好一切如常。
正慶幸,忽然聽得一串驚訝的低呼和倒吸氣,忙轉頭看,才發現沈潤將雁翎箭射進了牆頭,細細的箭身穿過一根玄色的絡子,底下懸著清如胸前掛的那麵玉佩。
箭羽還在簌簌顫動,玉佩上的饕餮紋樣也跟著顫動,像諷世的啞笑。眾人都驚呆了,清如的臉漲得通紅,想想自己險些成了人家的箭下鬼,一向養尊處優的嫡女受了那樣的驚嚇和侮辱,要不是身在人家府上,且畏懼指揮使淫威,她就要不顧顏麵哭出來了。
正則也有些慌,清如是他一母的妹妹,不知她究竟哪裡得罪了沈潤,才招來這樣的冒犯。然而不能拉下臉來質問,也不能置氣,一麵要為指揮使的好箭法喝彩,一麵又要留神接下來的變故。再瞧瞧清如,臉色由紅到白,再由白到青,他想去安慰又不能夠,隻得硬撐起笑臉道:“常聽說殿帥能百步穿楊,以前我還不信,如今親眼得見,果然不能不服。”
沈潤摘下那麵玉佩,瀟灑地拋了拋,笑著對清如道:“二姑娘,沈某要奪人所好了。不過一個閨閣女子竟戴著男人的飾物,果然節度使家的小姐不同尋常啊。”
他笑聲朗朗,清如幾乎要找個地洞鑽下去。她倉惶失措,求救式的看向李從心,可他隻是遺憾地笑著,那笑容意味不明,不知是在可惜那麵玉佩,還是在同情她的蠢相。
一場宴,中間出現了一點小意外,但這意外屬於即興的取樂,你要想計較,計較不起來,因為本身就是遊戲。清如因受了大驚嚇,接下來人都是怔怔的,清和看在眼裡,轉頭對清圓笑了笑,“家裡不教訓,自有外頭人教訓。這樣的宴,戴著男人的物件,她這是唯恐沈家兄弟會看上她,有意擺姿態麼?”
清圓到這時方感覺到一種報複的快感,內宅中的磋磨像慢性毒/藥,發作起來耗時太長,不像男人的手段,又狠又準,當機立斷。譬如清如囂張到極點時打她的那個耳光,打也打在內宅,沒有外人看見,沈潤今天給的懲治卻是當著所有人,叫她喪儘了顏麵,又喊不了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