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指揮使惱了, 通常是要死人的, 可他這回說惱了, 語調裡竟滿是幽怨, 要不是他直言, 她甚至沒有察覺。
真的惱了麼?清圓仔細看他一眼,他皺著眉, 那雙眼眸便有些霧蒙蒙的。他們如此接近也不是頭一回, 但這樣光天化日之下,麵對著麵,鼻尖幾乎碰著鼻尖,卻是實實在在的頭一回。
他的手心溫暖,承托著她的脊背, 她甚至能感覺到輕輕的震顫。世人都說殿前司指揮使是個怎樣凶狠、殘暴、一手遮天的人物, 卻從來沒有人知道, 他更擅用那種溫柔的口吻, 用那種彆致的哀怨,來攝走姑娘的魂。
清圓看著他,無端心念一動,她不害怕他,她很喜歡他。也許他們是同樣的人,忘了聽誰說過, 隻有同類才互相吸引。可是他們都有各自的前程要奔赴, 差之毫厘失之千裡……李淳之很好, 穆二姑娘也很好, 兩個人拆分成四個,可以最大程度上實現圓滿。
那時在橫塘,隱隱約約聽說過觀察使夫人和她父親差一點兒就結成了夫妻,後來各自成家,常來常往,其實也不錯。隻是自己和他,往後還是不要見了吧,不見就不會惦念,時候一長便忘記了。
“你彆生氣。”她蹙眉道,“世上好姑娘多了,穆二姑娘比我強,有好家世,有好樣貌……她長得比我好看。”
“胡說。”他不大高興的樣子,“個子太高的姑娘,我不喜歡。”
就喜歡她這樣的,有精致的臉龐,和嬌小的,一把能抱起來的身段。
甜蜜糖漫上身來,午後的薰風啊,繞梁的燕子啊,都是這仲夏最美的點綴。靠得那麼近,明知姿勢曖昧,可還是舍不得分開。
殿門處隱約有腳步聲傳來,不知哪個沒眼色的,老遠就喊:“殿……”帥字還沒說出口,沈潤抄起桌上的筆洗砸過去,哐地一聲在地上炸開,後來世界就安靜了。
可惜清圓被這響動驚醒了,忙要抽身,他的手臂卻收得更緊,氣息咻咻地,俯過來……俯過來……就要壓上她的唇。
她匆忙彆開臉,囁嚅著:“你彆這樣,我會害怕的……”
他果然停下來,輕歎了口氣放開她,撐著書案道:“對不住,我情不自禁,嚇著你了。不過你剛才叫我沈潤,哪怕是恫嚇我,我也覺得這個名字從你口中叫出來,好像很好聽似的。”
清圓失笑,“殿帥又想自誇了麼?”
他說不是,“單是覺得你這樣連名帶姓的叫我,很親近。日後見了,便叫我沈潤吧。”
清圓有些傷感,心想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但又不能說,說得越多紕漏就越多,既對不起他,也對不起李從心。
“往後善自珍攝吧。”她儘量說得輕快些,“我也會過得很好的,你不必掛心。若說謝,我謝你不儘,便也不多言了。”
她說罷,回身朝殿門上看,心裡暗暗有些羞愧。這回來,弄得私會一般,不知抱弦瞧見了沒有。
沈潤知道她要回去了,摘了牆上佩劍道:“我送你。”
清圓隻管搖頭,“不必了,我的馬車在宮門外等著呢,我自己回去。”邊說邊往後退,退下了台階,退到甬道上,笑道,“若你和穆二姑娘成親的時候我還在幽州,一定隨禮討杯喜酒喝。”
他不應她,隻是望著她,她撤步納了個福,轉身往殿門上去了。
甫一邁出門檻,抱弦便上前來接應她,攙著她的胳膊道:“姑娘,都說明白了麼?”
清圓點了點頭,“回去吧。”
可是一路上她都鬱鬱寡歡,抱弦問她怎麼了,她隻笑笑不答話,隔了很久才長歎:“我忽然覺得沒底氣了,若是太太再來算計我,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個本事回擊她。”
抱弦懂她的意思,人都有惰性,身後有人可靠,心便從容著。一旦這個依靠忽然沒了,那種失落,比從未有過更叫人難受。
她撫了撫主子的手寬慰:“親事一定下,隻等著出閣,往後謝家的一切都和姑娘不相乾了,太太總不好到侯府害你,姑娘有大好的前程呢。”
清圓靠著車圍子,心裡逐漸安定下來,曼聲說也好,“我想回橫塘去,想回陳家。祖父祖母都上了年紀,我離得近些,也好照應他們。”
所以呀,活著哪能事事順心呢,有失必有得。從上京回來,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她進薈芳園回稟了老太太,說三姐姐已經入選才人,明日會有詔命到門上。
老太太聽後愣了半天,似乎對清容的入選很是想不明白。在她心裡,那是個不怎麼出挑的孩子,可有可無地出生,可有可無地長大,若說貌,不及清圓和清如,要論才,也比不過清和。可是她卻入選了,進了宮,往後再也出不來了,隻有一心往高處攀登。老太太回想一番,對那個孩子從未重視,在她入宮後,忽然覺得十分對不起她。
不過總的來說,也是連日陰霾下的又一道曙光,大丫頭許了開國伯家,四丫頭眼看要配丹陽侯家,三丫頭又進宮做了才人,謝家縱有二丫頭這個汙點,勉強也能向祖宗交代了。老太太重新高興起來,撫著膝頭道:“也罷,明兒小侯爺來,親事就定下吧。你這一日間來去幽州和上京,實在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歇,歇足了,一切從頭再來。”
清圓道是,從上房退了出來,隻是說歇息,也著實沒能歇好。一晚上做了無數個夢,半夜裡把手伸進枕頭下探尋,沒能摸到那個小荷包,忽然清醒了,想起已經把玉佩還給他,他不日就要和另一個姑娘定親了。
悲從中來,心頭發酸,酸得睡意全無,第二天起來腦子還昏昏的,李從心倒一大早就到了。
上房人很多,剛請完晨安,各房的太太姨娘們都沒散,垂花門上婆子進來回話,說小侯爺在外頭等著,老太太哦了聲,“怪熱的,快把人請進來。”
李從心雖對謝家二姑娘的遭遇感到震驚,但並不動搖他娶四姑娘的決心。他向座上的老太太長揖,“我依著老太君的話歇了一夜,今日的心還和昨日一樣,非四妹妹不娶。”
在座的眾人也樂見其成,畢竟以四姑娘的出身,能嫁進侯府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唯獨扈夫人尷尬得緊,清如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最在乎的淳之哥哥,這會兒八成摸透了底細,以前還能掙一席之地,現在呢,可算顏麵掃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