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圓沒法子,還好床榻夠寬綽,她往內側讓了讓,勉強躺了下來。
他摸了摸下巴,“我瞧瞧,地方夠大,好像能容我躺下……”
他才說完,她立刻挨了過來,訕訕道:“我離你近些,說話聽得更明白,啊?”
他抿唇而笑,想是很滿意。就這樣,一個在床上躺著,一個坐在腳踏上,探著身子枕著胳膊,臉和臉可以離得很近。清圓想起小時候看過的話本子,青梅竹馬的小兒女,一個出不得門,一個進不來,便一個攀在窗口牆頭,一個在底下仰脖張望。那種純真柔軟像水一樣從心頭流淌過去,沒想到沈指揮使活到這把年紀,還願意屈就自己,做出這樣一往情深的姿態。
視線相接,麵麵相覷,彼此從沒有這樣近距離地審視過對方,感覺有些奇怪。清圓仔細瞧他,他有一雙英挺的眉,有一雙長而深邃的眼睛,那眼睛隻要微微乜著,就顯出一種莫名妖冶的味道,仿佛攝魂不用刀,隻需一道眼波就夠了。
他呢,綿綿睇著她,她才十五歲,嬌俏的年紀,嬌俏的人,正是女孩子最絢爛的年華。夜裡披散著頭發,不施脂粉,梔子花般乾淨剔透,世間沒有塵埃能汙染她。她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如果沒有回過謝家,不懂得世態炎涼,她會活的更好些,眼裡也不會有這種沉沉的光。
沈潤探過手去,替她掩了掩微袒的衣領,“你才剛說要回謝家……不要回去,就算妝奩再多,以後自有拿回來的時候,現在回去,會受他們羞辱。”
清圓因他這個動作紅了臉,她有時候很糊塗,夜裡也不像白天那麼審慎,便一頭壓著衣領,一頭說:“我就是不甘心啊,我不得謝家一分一毫,卻把陳家祖母給的東西落下了。”
女孩子就是心眼兒小,沈潤道:“府裡什麼都有,要什麼吩咐一聲就是了,除了回橫塘的馬車,其他都會想儘辦法滿足你的。”
她沉默下來,忽然發現現在的他和李從心沒有什麼區彆,左手勾著,右手又不放,姐姐妹妹,卿卿我我,含糊著就是一輩子。
“我今天琢磨了一整天,有句話一直想問你,我去丹陽侯府彆業遇上的事,是不是你事先安排的?”
沈潤倒也爽快,直言說是。
清圓有些氣惱,“你這麼做,可是太卑鄙了?處心積慮算計來的東西,有意思麼?”
他皺著眉道:“算計來的不是東西,是你,怎麼沒有意思?再說我隻把人送到他麵前,床上的事我左右不了,大丈夫行走天下,哪裡沒有鶯鶯燕燕?丹陽公子風流的名聲早就朝野遍聞了,沒有我安排的張三,也自有他中意的李四。我隻是早些助你看清這個人,免得你將來後悔。你要想明白,以謝家的家風,是絕不會為你得罪丹陽侯府的,你可是想就此被他藏在深閨裡,今天送個姨娘讓你安排,明天領個私生子記在你的名下?”
清圓被他說得發怔,心裡自然明白這些都是大實話,也做好了準備,將來內宅的爭鬥不會停止。她的要求並不高,不過要那個人婚前這一截清心寡欲罷了,可惜他也做不到。小侯爺生性如此,人不壞,隻是對誰都太好,最後落進沈潤設下的圈套裡,便覺得他有些可憐。
“那晚的東皋夜宴呢?”她慘然問他,“也是你們做了局,有意讓我聽見的吧?”
沈潤目光遊移,“這種小事,過去了就不必糾纏了吧。”
可她卻有些憤怒,寒聲道:“你千方百計阻斷我的婚約,究竟是為什麼?那天我上官署見你,咱們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我嫁我的小侯爺,你聘你的穆二姑娘,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乾。結果你現在卻反悔了,到處設圈套下絆子,把我害得這樣。我想問問你,你究竟是真好心,還是因我沒有依你,有意報複我?”
她怒目相向,漂亮的姑娘,連生氣的時候都是可愛的。沈潤耽於美色,腦子一時沒跟上嘴,調笑道:“我這麼做,不過是為了讓你回到我身邊。”
結果這句話著實觸怒了她,她一腳便朝他蹬過去,“沈潤,你這個混賬!”
他吃了一驚,還好眼疾手快避開了,噯了一聲道:“你怎麼了?”
清圓氣得不輕,跳起來握著雙拳衝他喊:“你拿我當什麼?打量我退了親,就得給你做妾嗎?我原以為你比李從心高明,誰知你也是吃著碗裡看著鍋裡。你給我滾,再敢摸進我的屋子,我就和你同歸於儘!”
沈潤雖不知道她所謂的同歸於儘指的是什麼,但她真的生氣了,他心裡便有些慌。
“姑娘,我是同你鬨著玩的……”
她把枕頭被子一股腦兒朝他砸了過去,“快滾!”
他手忙腳亂接住了,這時候竟還指望她氣不可遏,連自己一並朝他砸過來,他一定能穩穩把她接在懷裡。可惜並沒有,她在床上咚咚地跳,他才知道女人生氣那麼可怕。小心翼翼邁前幾步,把枕頭還回去,一麵安撫道:“好、好……我滾,時候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吧。”說著退向檻窗打算原路返回,想想又不對,還是光明正大出去,隨手關上了門。
他走了,世界才清淨下來,清圓坐在床上慟哭了一回,實在想不明白,是不是世上的男人都是這樣。橫豎這指揮使府不能留,天亮一定得想法子離開,心裡憂懼,怕沈潤再來,半夢半醒將就到了早上。迷迷糊糊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像是抱弦,在隔扇門外頭輕聲問:“姑娘醒了麼?”
她一激靈,撐起身說:“進來。”
門開開了,最先進門的不是抱弦,是這府裡的丫頭,她們把洗漱的用具一樣一樣鋪排好,方納福退了出去。
抱弦上前來,等人都走遠了,緊緊抓著她的手問:“沈指揮使可對姑娘做了什麼?昨晚上我要找姑娘,她們偏攔著不讓……”
清圓搖了搖頭,“這點他倒算個君子,不過咱們不能留在這裡,要設法回橫塘才好。”
抱弦想了想道:“回頭我悄悄托人給春台和陶嬤嬤傳話,不拘怎麼,先把姑娘的梯己弄出來,不能白便宜了太太。等手上有了錢,咱們就雇車回橫塘……”
“你們想得也太簡單了,人進了指揮使府,還能叫你們說走就走?”門外人打碎了她們的計劃,是芳純捧著肚子駕到。不比清圓和抱弦的憂思,她的臉上堆滿了笑,撫掌道,“我早就盼著你能來了,家裡人口少,他們一回上京,隻剩我一個,怪冷清的。如今可好,總算有了作伴的人,我昨兒就想來見你,可惜沈澈不讓……”
清圓見了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她的手道:“芳純姐姐,你來得正好,這回隻有你能幫我了……”
芳純是個直腸子,笑道:“可彆叫我姐姐了,我受不起。該是我,改口叫你大嫂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