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敢打沈指揮使的人不多, 一旁的抱弦聽見主子一聲令下, 壯膽上前了幾步,但一想, 又覺的不對勁, 一時站住了,回頭看了清圓一眼。
清圓咂了咂嘴,“叫人。”
沈潤挑起了眉毛。
抱弦立刻矮下去三分, 縮著脖子道:“奴婢去給殿帥端茶。”然後便撂下清圓匆匆走了。
清圓氣得傻眼, 但也知道這種口頭上的恫嚇根本嚇唬不了他,看見抱弦落荒而逃, 他甚至嘲諷地衝她笑了笑,“姑娘消消氣,我今兒是來向你提親的。”
既然提親,那就有一說了,她陰陽怪氣道:“殿帥走錯了,這家姓陳,不是姓穆, 殿帥要聘的穆二姑娘, 這裡可沒有。”言罷也不管他,踅身過來坐下, 自顧自提筆, 把那個對子寫了下來。
沈潤站在邊上看, 一麵借機解釋, 語氣淡淡的, 淡得像外麵飄拂的柳枝,“我眼高於頂,若是那麼輕易就去和彆的姑娘下定,遇見你之前的二十五年,多少姑娘定不得?我以為你我是一樣的人,你應當很了解我,看來我高估你了。”
清圓鼓著腮幫子氣惱,一邊冷笑,“沈指揮使,就憑你這兩句話,這輩子都彆想討我的歡心。”
他果然怔愣了,細想之下,打算推心置腹同她談一談,“我是心裡不痛快,你明明有我,還要去和李從心定親,於是情極生怨,假意和穆家姑娘定親,想氣你一回。原本打算撐上一兩日,等二老到了再告訴你實情,誰知千算萬算,算漏了芳純。”
清圓永遠很講義氣,從不出賣朋友,“不是芳純,是我自己看出來的。你以為那些伎倆,能瞞得住我?”
他便順著話頭子奉承,“姑娘說得是,我分明醜人多作怪,讓姑娘見笑了。”嘴裡說著,看她的筆尖在契約上方起起落落,總是下不得筆,便好心道,“你以前從沒寫過納貓契麼?”
清圓心裡暗暗痛快,麵上還是漠然,瞥了他一眼道:“我沒養過貓,哪裡會寫這個!殿帥是大忙人,這種聘貓的事兒,你竟會麼?”
沈潤自然不會告訴她,為了討她喜歡,他連夜學了聘貓的所有流程,包括寫納貓兒契。家裡書房的紙簍子裡,寫廢的紙張裝了滿滿一簍子,現在彆說那上下兩句對子信手拈來,就連契約中間的貓像,他也能畫得有模有樣。
譬如兄弟,就是在緊要關頭拿來利用的,沈潤道:“早前沈澈喜歡養貓,我替他畫過好幾張納貓契,到如今還記得。”邊說邊接了她手裡的筆,她起身讓開了,他便撩袍在她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清圓看他蘸墨,熟練地畫了個半圓,然後仔細勾勒,紙上貓的輪廓逐漸豐滿。那雙舞刀弄劍的手,握筆的時候全是文人模樣,他有清秀有力的手腕,拇指上的虎骨扳指是作拉弓之用的,這種兵戈之氣的東西,竟在他手上顯現出一種彆樣靈巧的氣韻。
其實她還是不太了解他,這個人有太多不為人知的麵孔,竟是要一層層地剝開,才能看見最核心的他。她如今不像以前那樣怕他了,以前當真的,說起沈指揮使,她心頭就發緊,那種感覺真不是喜歡和愛,是實實在在的恐懼。
他今天穿天青色的衣裳,肩頭稠密的錦羽暗紋,像池塘裡接天的蓮葉。他來提親,堵在她胸口的一團氣忽然就消了,原來她對他,真談不上記仇。清圓曉得,也許真到了人生轉折的時候,她該預備預備,嫁作人婦了。
悄悄看他的側臉,平靜溫暖,他專心致誌做學問的樣子,多像私塾裡學畫的孩子。她拿團扇遮住半張臉,扇下無聲的笑他看不見,邊笑邊指點,“噯,你怎麼知道這貓長得這個模樣?”
沈潤抬起頭,不解地看她,“你要聘的,難道不是通引官家的貓?”
清圓斜了眼乜他,“世上隻有通引官家養貓?”
他有些悵惘,“你果真要去聘彆人家的貓了……既這麼,你要聘的貓長什麼模樣,我替你畫下來。”
她說不上來了,支支吾吾地催促,“哎呀,就這麼畫吧,橫豎貓都長得差不多。”
他說那不行,“回頭還要寫符咒,要是寫錯了,貓就養不住,會跑的。”
清圓愈發難堪了,一雙靈動的眼睛東瞧一眼,西瞧一眼,“就是這個,白底黑斑。”
他眼裡浮起笑,又牽了袖子蘸墨,曼聲吟誦起來:“一隻貓兒是黑斑,本在西方諸佛前,三藏帶歸家長養,護持經卷在民間……”
她終於心服口服了,“殿帥真叫我刮目相看,還懂養貓經。”
他的一手小楷寫得極漂亮,邊寫邊喃喃:“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逗你高興,這些年我不是在軍中,就是在衙門,沒怎麼和女孩兒打過交道。那天和聖人說起,聖人教了我這一招,說姑娘家除了愛胭脂水粉,就愛小狗小貓。”
清圓恍然大悟,“聖人果真見多識廣。”
他笑了笑,“像咱們帶兵打仗一樣,穩定軍心很重要。”
可是清圓又聽出了自相矛盾的地方,“那你才剛又說,是當年給二爺聘貓聘得多了,才熟知畫納貓契的方法。”
他也抱怨,“姑娘還不是明明他處無貓,在潤麵前強裝有貓。”
清圓紅了臉,倒不是因他揭穿了她,反正一個說彆處有貓,一個說彆處有人,彼此彼此罷了。叫她心神一蕩的是他的自稱,從沈某到潤,單單這一個字,便充滿了性感纏綿的味道。
反正不討厭這個人,雖然他笨拙幼稚,但這樣也好,太嫻熟的男人油滑,她拿捏不住。隻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垂著眼催促他快寫完,然後試探著問他,“你看什麼時候得閒,帶我去聘貓?”
他放下筆,語氣裡頗有一唱三歎的婉轉:“聘貓事小,聘人事才大。姑娘,我今日是為什麼來的,你還記得麼?”
清圓的眼神又開始飄忽,“總要讓我想一想才好,你先帶我聘了貓再說。”
所以女人就是善於討價還價,他無可奈何,說也罷,拿鎮紙壓住了桌上的納貓契,自己起身走下木亭,慢悠悠往河邊的柳樹走去。
清圓站在露台的一角看他,頎長的身影徜徉在水澤之間,揚手折柳的樣子,很有少年般的優雅純真。待折下柳條,朝她揚了揚手,“走吧,咱們上市集買魚去。”
清圓雀躍起來,姑娘家沒有可信可靠的人相伴不得出門,如今他在,仿佛去哪裡都不用怕了。她提著裙子下去,走得匆匆,他仍舊是那樣,含笑看著,讓她慢些,彆摔了。
清圓嘀咕:“我走路從來不會摔著,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好!”一頭接過了柳條晃晃,“要預備魚做聘禮麼?”
他嗯了聲,“買鹽和魚,送到貓主家,再繳了納貓契式,就能把小貓帶走了。”
她不大明白:“為什麼要鹽?貓又不吃鹽……難道是為了辟邪麼?”
沈潤摸著下巴琢磨,“魚吃不完就醃起來,大概是醃魚用的吧!”
兩個人在一起,兩個腦子得合起來才夠用,仿佛總是不清醒,糊裡糊塗的。清圓得了一個新玩伴,這會兒把抱弦忘在腦後了,忙著去請長輩示下,扭扭捏捏問:“祖母,我這會子能出去一趟麼?殿帥說,要帶我去聘狸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