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頓時安靜下來,連一聲咳嗽都不聞。原說沈家大喜,宮裡怎麼連一點表示都沒有,原來是姍姍來遲了。
陳氏夫人,這個稱呼足可令人品咂玩味,連宮裡都不認新娘子是謝家人,那謝家來鬨,豈不自討沒趣?一時眾人眼光往來如梭,這一場糾葛,總是有人丟臉,有人笑到最後,端看聖人這道旨意怎麼頒。
沈家的大廳深廣,黃門宣旨的嗓音在屋頂簷角回蕩——
“沈潤鈴閣宣勞,著邊疆安攘之績,功德賢均,內外恩並,著加封幽州盧龍軍節度使。沈妻陳氏,稟柔成性,蘊粹含章。葉沼沚之芳猷,茂頻繁之雅韻。是用加封爾為廣陽郡夫人。荷天之寵光,彌耀於魚軒。惟德之行儆,益勤於鸞壺,欽此。”
清圓還在發愣,沈潤扯了扯她的衣袖,嘴裡高呼“萬歲”,帶她伏拜下去。
他原先是想請旨賜婚的,但因得知了謝家的計劃,臨時又求聖人下了這道旨意。他加封節度使在今日正式頒布,那麼清圓就能順理成章得個誥命的銜兒了。聖旨上既然已經將她歸到陳氏門下,謝家還有什麼道理來爭?人人都說沈潤專橫跋扈,一手遮天,若是連自己夫人的戶籍都無法改動,豈不是枉擔了這個惡名?
麵無表情的黃門,在宣讀完旨意後,立時臉上堆起了花兒。示意左右承托著大紅漆盤的中黃門上前,掀開覆蓋的紅布請沈氏夫婦過目,一盤是二品誥命的冠服,一盤是紅紙封裹的黃金。
黃門垂著手嗬著腰,笑道:“節使和夫人快請起吧,小底奉聖人及中宮之命前來宣召。聖人與中宮不便出禁中,特命賜百兩黃金,以賀節使大婚之喜。另賜夫人珍珠一斛,鳳冠霞帔一套,中宮說了,過兩日還請節使與夫人一道入禁中,好讓中宮見一見。”
沈潤道是,“多謝聖人及皇後殿下恩典,後日沈潤必攜內子入宮謝恩。三位辛苦,今日沈潤大喜,還請喝杯喜酒再走。”
黃門婉拒,推辭身上還有差事,要回禁中複命。沈潤便示意管事的招呼,大加賞賜,不在話下。
禁內的人去了,接下來便是滿室的賀喜,今日沈家可說是風光無兩了,又是成婚,又是擢升節度使,又是晉封郡夫人,放眼滿朝文武,有幾家得過這樣的殊榮?
來理論的謝家人見此情景,幾乎要氣得厥過去了,謝老太太不住地咦了幾聲,“縱是聖人,也不能這樣篡改彆人的戶籍!父精母血、父精母血啊……”
清圓透過覆麵的紅紗望過去,那個拄著龍頭拐的人,陌生得仿佛從來沒有見過。
她叫了聲老太太,“父精母血,這話說得很好。父親雖生了我,卻不曾養育過我,父親的生恩,我幾次三番救他於危難,想來這份恩情也該還儘了。老太太隻知父親生恩,怎麼忘了我母親?我母親含冤被你們驅逐出門,你們侵吞靳家家產,欺負我母親孤身一人,害她最後枉死,這份仇,我又該怎麼向你們討要?今日是我大喜,你們若真是我的親人,真心實意心疼我,就當來道一聲喜,而非大鬨我的婚宴。你們從來不曾將我當自己骨肉,你們隻拿我當取悅高官的工具。所幸我遇見的是他,若是彆人,我這會子怕是和我母親一樣,被你們屈死了。”
她一句一句說得平淡,沒有憤懣,也沒有激昂,她隻是靜靜站在那裡陳述事實,讓在場的賓客都聽得明白。在從陳家出門之前,她還悄悄奢望過謝家示好,到現在失望透頂反倒平靜,知道這門親是必斷無疑了。她才活了十五年罷了,這十五年裡見到了最醜陋的人性,將來的年月,大約沒有什麼再能令她震驚了。
也好,她輕歎了口氣,回到沈潤身旁。沈潤對謝家老太太道:“聖旨既已下了,也不必我多言,你們的宗譜和戶籍冊子,還是早些改了為好,彆等日後又來糾纏不清。”言罷一雙利眼望向扈夫人,冷笑道,“人說妻賢夫禍少,謝節使能有今日,非謝節使一人之過。夫人,早早兒攙著你家老太君回去歇息吧,自己內宅都是一團亂麻,我府裡的事,就不勞你們費心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沈家的勝局已定,眾人便又換了個調侃的語調問:“今日這麼要緊的日子,謝節使怎麼沒來?”
“雖說內宅由夫人掌舵,但也不好任憑胡來,瞧瞧鬨的這一出,人家好好的婚宴……”
“沈夫人今年才十五吧?十五歲便封誥命,本朝還沒有過呢……”
沈潤到這刻是徹底不留情麵了,揚聲道來人,“再有鬨事者,給我亂棍打死。出了人命,沈某自去聖人麵前領罪。”
大門外進來一列班直,甲胄一抬,嘩啦一聲驟響。那兜鍪戴得深,燈火下眉目都掩入陰影裡,看上去像廟裡的金甲神。連聲音也像擂鼓似的,道一聲“請”,把人嚇一跳。
謝家眾人幾乎是在鋪天蓋地的嘲笑聲裡落荒而逃的,老太太到了門外直喘粗氣,扈夫人跟前孫嬤嬤上來寬解,說:“老太太消消氣,且叫他們得意兩日……”
話沒說完,就被老太太狠狠扇了一耳光。
“你害得我丟了這麼大的臉還不夠!我真是豬油蒙了心,竟聽你這混賬婆子挑唆。早知如此……”老太太悲淒地喃喃,“早知如此……莫如好好替她預備一份嫁妝送來,她要是一時心軟了,或許還能認回咱們……”
謝家人去了,這婚宴終於能好好進行了,拜過了天地便送新娘子入洞房。沈指揮使拿秤杆挑了蓋頭,還有一把羽扇擋在新娘子麵前。眾人起哄,讓他唱歌,他笨嘴拙舌的,不知該唱什麼,隻好躬著腰向清圓長揖:“請娘子卻扇……請娘子卻扇……”
清圓到底舍不得難為他,羞答答撤了羽扇。年輕鮮潔的新娘子,有美麗豐盈的臉龐,滿頭珠翠,一肩霞帔,坐在那裡,既是端莊,又是嫵媚。
沈潤的那些朋友們笑鬨,又推又搡,“守雅好福氣,嫂子真好看!”
喜房裡的嬤嬤們笑著把人勸出去,“諸位大人,外頭開筵了,快請入席吧。”
把那些湊熱鬨的都轟走了,才輪著夫婦兩個行同牢合巹禮。彼此對坐著吃白肉,你一塊來我一塊……清圓真有些餓了,連吃了好幾塊,連邊上喜娘都發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怎麼覺得這肉怪好吃的……”
沈潤偏疼她,親手替她布了兩塊,又遞酒來。合巹禮是拿匏瓜劈成兩半用以盛酒,喝完了再把它拚起來,拿紅絲線纏上,大禮便完成了。
隻是他還要去宴飲賓客,戀戀不舍讓她等他回來,一步三回頭地去了。清圓到這時才鬆口氣,抱弦笑道:“姑娘辛苦了,今兒一氣發生了這麼多事,才剛我瞧老太太,氣得臉色都變了。”
清圓笑了笑,“替我重新綰發吧。”一麵起來,摘了頭上釵環。
因有蔣氏事先告密,她同沈潤說了,他讓她不必擔心,他自有應對,連陳家祖母都不用驚動,原來是請了聖人的旨意。家裡有了這樣的主心骨,真是萬事不必她憂慮了,所以總有女孩兒想入沈府,不是沒有道理的。
先前卻扇的時候還看見芳純來著,眼下又不見了人影,大約是回去了。她抿了發,回頭問周嬤嬤:“西府裡這幾日,可還太平啊?”
周嬤嬤搖頭,“前兒二太太鬨和離,話都傳到老爺耳朵裡了,老爺也生氣,又不能出言教訓,隻叫二老爺回去好好同她說合。奴婢們早盼著夫人過門了,這家裡到底要個正經的內當家才好,二太太由來不問事,隻知道餓了要吃的,冷了要穿的,誰說兩句她愛聽的,就對人掏心窩子。我是想著,眼下夫人進了門,那位皓雪姑娘多少也忌諱些,隻要她不在二太太耳邊吹風,二太太緩過勁兒來,自然就好了。”
可是清圓搖頭,隻怕是好不了。人家下了幾個月的功夫,短時間內積重難返。今天她婚宴的經過,姚家未必沒瞧見,這會兒八成眼紅得滴出血來了。沈潤身上沒人敢下手,他脾氣不好難親近,三句話不對就喊打喊殺,再會撒嬌的姑娘到他跟前,他也能把人腸子掏出來。沈澈不一樣,沈澈的性子更溫和,也更易親近,想進沈家門,自然是二房更好做手腳。
清圓卸下鐲子放進妝盒裡,“這陣子皓雪姑娘還來?”
“來啊,怎麼不來!”周嬤嬤道,“前幾日西府上房伺候的人出來學舌,那位姑娘還勸二老爺呢,說姐姐在娘家時脾氣就倔強,請姐夫彆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