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潤津被嚇得不輕。
他雖然想要女兒聯姻,為文始門帶來好處,卻不想女兒真的為此而死。
無奈,他隻好在女兒緩過來後,痛下決心,與風陵解除婚約。
文忱卻憂心忡忡,夜不能寐。
父親的一席話,在他心裡烙下了不小的陰影。
此事壓在他心中,沒人可以商量。
母親不必說,定然和父親站在同一處;那些個道友,也沒幾個能與他交心的;二弟更是莽撞,成日裡隻知道拿著他的鞭子與劍咋咋呼呼。
相比之下,小妹儘管任性,卻格外有主意,且又與他關係最好。
況且,她也是文始門門人,與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文始山之事,她也需得知曉……
於是,文忱在看望小妹時,趁女侍出去倒水,約了與她兩日後在彆館相見,想掩人耳目,密談此事。
他特意叮囑,此事重要,萬勿告知旁人。
父親下山前往風陵那日,他依約前往,卻發現彆館正堂空空,後頭倒是有沐浴之聲。
小妹最愛這處溫泉,趁此機會,提前到來沐浴一場,也不妨事。
文忱便等在正堂,等了一刻鐘,水聲已停許久,卻還不見她來。
文忱還有許多采購、修繕的門內事要處理,不能在此浪費太多時間,便繞到湯泉處,隔著一扇石屏,叫道:“慎妹,你快著些。”
屏風後,萬籟俱寂,唯餘鬆濤。
文忱以為小妹是身子尚虛,浸熱泉浸得暈了,心中一驚,不敢怠慢,也顧不得什麼男女大防,大踏步入內,卻不意撞見血腥一幕——
滿池皆紅。
文慎兒身著浴衣,仰麵倒在水裡,咽喉被一刀切斷,腔子裡的血突泉似的從水麵上直往外冒。
一名戴著青銅鬼麵、手拄唐刀的人,靜靜坐在一側青岩上,望著文忱。
他身形瘦削,裹在一身黑衣裡,五官全然看不分明。
文忱受了這一駭,悲憤難抑,五臟俱焚,拔劍出鞘,猛撲上前。
但是,甫一交手,文忱便知自己非他敵手。
不消三個回合,他便敗下陣來,被一股挾裹著強烈靈風的氣流壓製在地,仰麵朝天,動彈不得。
來人用唐刀指住他的咽喉,聲音裡毫無感情:“砍她的頭。掛在你們文始門最高的一棵樹上。”
文忱心臟裡被揉了一把碎冰,紮得他鮮血淋漓:“你殺了她——”
他接下來的話未能出嘴。
來人將唐刀直接捅·入他的口中,刀尖直直戳在他的舌頭上。
他的聲音自帶一股空靈的寒氣:“砍她的頭。掛在你們文始門最高的一棵樹上。不然,你死了。”
文忱慘白了一張臉。
他知道,這人是說真的。
但那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妹妹……
似是看出了他的猶豫,黑衣人看向他的雙眸。
鬼麵之後,是一雙烏黑沉靜的眼睛:“你不照做,世人明日便知,你文始門挾魔修幼子,與魔修勾結之事。”
文忱心頭巨震,宛如迎麵被甩了一個耳刮子,雙頰火辣。
這人不再多言,把唐刀丟給他,飛身上了一側鬆樹,身形隱於林間。
但文忱知道,他一直在。
而且,以他的修為,哪怕自己手持武器,他赤手空拳,自己也不可能逃出彆館。
他隻得咬牙含淚,用黑衣人給的唐刀,割掉妹妹頭顱。
鮮血噴射入池,被滾熱的水蒸出令人作嘔的濃腥味。
而山間,報時的鐘鼓響起。
咚,咚,咚。
在沉越的鐘鳴聲中,金蟾閉口,銀蟾吐水,血水翻卷著流入地脈,腥味也被清新的鬆風帶走。
文忱捧著妹妹的頭顱,幾欲嘔吐。
他將屍身掩埋在一棵最大的鬆樹之下,又將妹妹的頭顱放入儲物囊,掖入袖中,跌跌撞撞,出了彆館。
在來到那棵最高的樹下時,文忱的腳已然軟了。
他想起,妹妹尚年幼時,曾央著自己,要在這棵樹上紮個秋千。
這樹臨靠斷崖,著實危險,他不肯答應,妹妹還哭了鼻子。
他挨不過妹妹的軟磨硬泡,隻好偷紮了一個。
文慎兒很是歡喜,和他玩了一個下午。
玩過之後,他便把秋千拆了下來。
秋千吱呀吱呀,聲猶在耳。
文忱眼眶發熱,像是掛秋千繩一般,把那□□的長發往樹梢囫圇一纏,不敢去看那雙死不瞑目的眼,拔腿便走。
不覺清風一陣,送來一片櫸樹葉,落在文忱腳前,被他倉皇著一腳踩下,半沒入了泥土中。
文潤津發現女兒頭顱、悲痛欲絕,下令在山中搜尋無頭屍身時,是文忱帶的隊。
他特意在搜查彆館時,自己親自進去檢視一番,說,沒有痕跡。
紅顏枯骨,就埋在那鬆樹之下。
但他不能說。
……
封如故把一切聽在耳裡,微微點頭。
這樣,很多事就可以解釋得通了。
那小魔道就是看守彆館的,因為身上有法印,不得出逃,卻滿心惦念著自由。
文三小姐出事那日,他被支了開來,卻因為忘記了帶鑰匙,折返回來,恰好撞見了文忱割首埋屍的那一幕。
文忱一走,他便跑去找了三個小夥伴商討計策。
四個小蘿卜頭湊在一起,得出了一個粗陋的脫身計劃。
——文三小姐是風陵雲中君的未婚妻子,無端橫死,雲中君肯定是要來山中的。
——他們偷偷把文三小姐煉成醒屍,送到雲中君跟前,以那位雲中君的修為,一定能認出是文大公子殺的人,然後讓文大公子吃不了兜著走。
——然後,他們就可以趁亂逃下山了。
這計劃完全是十一二歲的小孩子水準。
他們既無情報,又無預備方案,甚至連煉製醒屍的手法都粗淺至極。
誰想這事,竟然陰差陽錯地被他們做成了。
封如故本就知道文忱性情,曉得他不是個濫殺之人,因此小魔修對他的指控,他並未往心裡去。
文忱這一番自白,也解了封如故心中的一點疑惑。
……文三小姐若是那日隻是前來沐湯,淨除汙穢,為何不告知女侍,而是突然消失呢?
但既然是兄長的秘密邀約,她自是信任,也不會輕易告訴旁人。
隻是她未能想到,這是一場死約。
封如故道:“你招得倒是快,連魔道之事也一並招了。”
他並未告知文忱,是小魔修出首狀告他,隻當那屍體是自己在鬆樹底下發現的。
文忱麵色青灰,眼神裡已失了光彩:“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封如故神色一頓。
“那黑衣人在離去前,說,他不會對外人言說文始門秘事,但封如故隻要到了文始門,總會發現蛛絲馬跡;如果封如故發現,找我質問,就要我傳達給封如故一句話。”
文忱慘笑兩聲:“現在想來,以你之聰慧,或許早已堪破秘密,我又何必隱瞞?”
“……何話?”
文忱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聲音裡帶著拖長了的哭腔,宛如哭喪:“‘道已非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