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山間。
練如心跌撞著穿行在密林間,立足不穩,一跤跌在溪中的亂石裡。
溪水倒映出他蒼白失血的臉。
他爬起身來,攪亂一溪倒影,繼續向前奔走。
雨滴簌簌而落,在地上的積潭中打出跳躍的雨線。
他來到神石旁邊的一棵櫸樹邊,雙膝跪地,手腳並用,借著被雨水泡得鬆軟的泥土,掘出了衣上塵的屍身。
衣上塵被打死後,屍身被殮入義莊,夜半時,練如心偷偷把屍身領回了家來,埋在樹下,繪製法陣,想用靈力保他屍身不腐,卻違抗不得天命,隻能眼睜睜看他衰敗腐爛,終至不複。
竊人屍身,這是練如心十幾年生命裡做下的第一件錯事。
以後,練如心便入了執迷,一步錯,步步錯。
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沒有辦法,練如心不會想到旁門左道,不會受了黑衣人的誘惑,去殺封如故。
好在,現在他有辦法了。
他趕時間,還要趕著去還那些竊來的魂魄,去找封如故道歉,因此他要把這件事早些交辦好。
練如心抱著這一具半殘的屍身,把他平放在神石前,雙膝著地,對神石虔誠叩首。
“神石,罪者此番前來,是來懺悔。”練如心一頭長發被蒙蒙雨露沾濕,“我與他人相謀,害了無關之人性命,虧負天命,身犯重罪,死不足惜。吾願效仿信徒,以靈祭石,死前隻有一願,盼請神石滿足……”
“衣上塵……他生為魔道,一生沒有造過大孽,他有此一劫,全因於我。罪者知道這要求僭越了,但我可以以魂魄為祭,請神石複活他,以及那兩名無辜受害的小沙彌。”
神石毫無動靜,似是入定的老僧。
練如心跪在地上,砰砰跳著的心漸漸冷了下來。
以前,還有信徒上山獻祭時,神石也不會呼應他們的願望,滿足他們願望的,永遠是練如心。
但練如心不會質疑神石是否還有神性。
他就是從石中誕生的,知道神石要把全副力量放在抵抗天裂之上,透支靈力,做那起死回生之事,實在是不值得。
衣上塵這種殘軀尚存、魂魄俱在的,想要複活還有些可能,那兩名僧侶的魂魄早已離散,不知去向,憑空複活,再造靈肉,近乎於天方夜譚。
練如心也知道,自己身為罪人,提出這樣的要求,實在是貪心了。
他低頭思考一會兒,納頭再次拜去:“神石,罪者隻求一願:我用我的靈魄和餘下的全部時間,換衣上塵活過來,再換一日時光,用來了結塵世一切事務與牽絆。明日是獻祭之日,我願在那時獻祭自己,歸入石中,永世不回。求神石賜恩。”
練如心倒伏在地上,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心弦突然一動。
那是一種特殊至極的感應。
……他知道,神石允諾他了。
練如心隻覺眼眶一熱,認認真真叩了幾記頭,直起身來時,才覺臉上溫熱麻癢。
他未曾流過淚,呆呆地抬手抹過眼眶,想,天怎麼會下熱雨呢。
練如心不敢耽誤時間,將衣上塵的屍身與裝有他魂魄的錦囊一並放在石前,交給了神石,自己則快步奔到朝向古城的山陽麵,將自己藏下的城中居民魂魄取出,放生鳥兒似的,讓魂魄各自飛回舍中,回歸其位。
遠方響起空渺的經吟之聲。
那是巫醫在為失了魂魄的富家公子招魂。
練如心立在山邊,神色仍是偏冷,眼角眉梢裡卻藏著難言的輕鬆。
他還要去尋雲中君,要去道歉,要賠那艘損壞了的畫舫……
練如心計劃好了一切。
但種種念頭,在他一轉身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時,都化為了天邊雲煙。
——衣上塵完好無損地站在那裡,好得像是他的一場夢。
練如心與他對視許久,手指微顫,心臟酥麻,但還是一步未動,生怕撲上去,一不小心,撞碎了這個夢。
還是衣上塵主動跑過來,直抱住了他。
“怎麼啦?這麼看我。”衣上塵嘟嘟囔囔的,“我睡了多久啊?我記得我被人打暈過去的前一天剛下了一場雪呢,怎麼一轉眼,滿山的花都開了。”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且在泥土裡腐爛過一段時間。
練如心抹去他睫毛上的水,手指抖個不停,聲音卻和往常一樣,聽不出多少悲喜,就像是衣上塵真的隻是做了個長夢似的:“你跑去砸人家的神像,挨了打,受了重傷,一直修養到現在,傷才養好。”
衣上塵沒想到自己做的壞事會被捅到練如心這裡來,臉紅了紅:“我……我隻是想替你出氣。他們沒有神像可以拜了,不就會來信你了?”
練如心:“傻話。神在心,不在其形。你毀了神像,他們心中仍有信仰,千百座神像也能重新打造出來。”
衣上塵眨巴眨巴眼睛,知道自己計劃失敗了,嘟著嘴懊惱一陣,又起了念頭,歡喜地趴在練如心身上撒嬌:“我不管。我休息了這麼久都沒有出去玩,練家哥哥得補給我。”
這本是衣上塵的無理取鬨,誰想練如心竟破天荒地點了頭:“明天是三年一次的祭神大典。我帶你去看。”
鬼麵之人腳踏行風,一身漆黑勁裝,靜立雲頭,望著底下歡欣雀躍的衣上塵,一雙藍瞳中毫無情緒。
他伸手扶一扶麵具,按刀而去,玄色衣擺隨風揚起,融入一片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