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兒懂事開蒙後,很是心疼他:“大哥,你怎麼就由著二哥欺負你呢。”
桑落久捏捏他的小臉蛋:“這不是欺負,你二哥是在幫大哥磨煉劍術。”
霜兒氣壞了,認定他大哥心眼太實,便偷偷去鋸斷了花彆風心愛的木劍。
花彆風險些氣死,兄弟二人彼此惡語相向,最終發展到了拳腳相加的地步。
霜兒年紀小,摔倒後磕破了額頭,痛得哇哇大哭。
自此,這一對兄弟便結下了梁子。
花彆風換了一把新劍後,虐·待桑落久越發起勁,他身上往往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看得霜兒心痛不已。
他跑去找母親告狀,但母親話裡話外,居然是維護二哥更多,並不把大哥當回事兒。
小孩子的腦袋裡,隻有“誰對他好”這個簡單的認知,因此霜兒又氣又不可思議,和母親也大吵一架,負氣離去。
祝夫人又驚又疑,被幼子過度袒護那個小野·種的模樣刺痛了眼。
當夜,桑落久在主殿前跪了一夜。
後半夜,霜兒也哭著跑了來,說大哥跪,他也要跪,就連嬤嬤也為桑落久求情,說自己時時跟在霜兒旁邊,桑落久真沒有在霜兒麵前刻意挑撥過什麼,夫人、二公子的壞話,他一概未曾說過,是霜兒性情衝動,又重感情,太護著他這位大哥。
祝夫人不忍愛兒受苦,隻得叫起桑落久,打發他去與二兒子同住,不許他再與霜兒親近。
桑落久也乖乖聽了話。
但霜兒聽不聽話,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霜兒常常跑來二哥的住所,給他送糕點,桑落久也會吹母親曾吹給他聽的沂蒙小調給霜兒聽,二人倒是兄友弟恭,十足親熱。
花彆風在主殿聽見,難免出來嘲諷一兩句:“這裡沒有羊給你放,你省點心力吧。”
不等桑落久開口,霜兒總會先幫他罵回去。
霜兒與這位二哥,漸成水火不容之勢。
花彆風心情一旦不好,就會將滿腔怒火撒在桑落久頭上。
在他看來,他這位便宜大哥性子疲軟,天資平平,卻總是笑得春風一般動人,也不知道在笑些什麼,叫人生出一股無名火來。
因此,他常用家傳劍法,在他身上左挑右刺,每次不戳出他一身傷來,絕不肯罷休。
很快,桑落久長到了十五歲。
這八年來,這劍川飛花門中,出了許多叫道門中人嘖嘖稱奇的奇聞異事。
花二爺與花若鴻房中的一名侍女夜半私會,被花若鴻撞破。
不知為何,花若鴻大發雷霆,兄弟二人大打出手,反目成仇,花二爺帶著那名妓·女離開了飛花山,這一對兄弟竟有分崩之勢。
據傳,那名侍女相貌很是肖似死去的牧羊女李氏,是桑落久與父親一道出山遊逛時,在外偶遇的一名扶窗攬客的妓·女。
桑落久隨口說,她的眉眼真像母親。
彆的,他什麼也沒說。
而那名妓·女後來不知為何就上了飛花山,負責照顧花若鴻的衣食起居,不知為何,又和花二爺勾搭在一起。
據她說,是花二爺先送信給她,二人鴻雁傳書,便漸生情愫。
花二爺離山後,花若鴻與祝夫人大吵一架,祝夫人一氣之下回了娘家,飛花門與百勝門之間,隱有了裂隙。
一個月後,花二爺被燒成焦炭的屍首在一間馬棚中被人發現,許是有人買凶殺人,許多人紛紛猜測,是不是曾與花二爺爭執過的花若鴻所為。
花彆風與花彆霜兩名兄弟也不省心,二人明明是血親兄弟,卻視對方如仇敵,成日爭執不休。
整個飛花門,烏煙瘴氣,雞飛狗跳。
隻有桑落久安坐書房,一頁頁翻著《蘭台妙選》,神情溫和,一如初來時的模樣。
在桑落久十五歲那年,花彆風欲參加三門輪流主辦、各道門參與的“天榜之比”。
天榜之比,意在篩選道門新才,比較各家刀·槍劍術的優劣長短,而今次的天榜之比,在三門之一的風陵山上舉辦。
而在霜兒的強烈要求下,近些年來漸漸沉迷酗酒的花若鴻打著濃濃的酒嗝,要花彆風與桑落久同去。
對此,花彆風居然沒有太大抵觸,欣然地應了。
在他看來,隻有讓桑落久在公開場合出醜,狠狠打敗他,才是印證自己正牌公子身份、宣明二人主仆尊卑的最好選擇。
孰料,平時在劍術上處處短他一寸半寸的桑落久,在天榜之比中竟發揮得格外優秀。
最終被劍氣蕩下台去的,變成了本想好好逞一番威風的花彆風。
花彆風撐著劍狼狽地從地上爬起,回想起方才對招時的種種,越發不甘。
……明明隻差一點點!
他本不必輸的!
但無論他有多麼懊惱,他也被桑落久趕下了台來,再無緣接下來的比賽。
最終,桑落久得了天榜第八。
這是個並不惹眼的成績。若是換了花彆風來,發揮有異,能達到的最好成績也不過如此。
他的獲勝,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幸運的巧合。
誰想,當他戰敗之後,謙恭地一弓腰,準備離場時,風陵上位的薄紗帷裡傳出了一把懶洋洋的聲音:“姓花的小道士,且住。”
誰都知道那薄紗帷裡坐著何人,桑落久自也不例外。
他拜倒在地:“雲中君。”
從帷幕裡探出一隻手來,食指對著桑落久,慢吞吞勾了一勾:“你,過來。”
四下嘩然。
誰也不知道雲中君封如故為何會青睞這麼一個隻能獲得天榜第八的孩子,就連桑落久本人都呆在了原地,一時不知該進該退。
但他反應能力遠超旁人,愣了一瞬,便迅速起身,低著頭登登登上了青玉階,來到薄紗帷前。
薄紗帷被從裡麵撩開。
一股清新的竹息先蕩出紗簾來,桑落久嗅到一股延胡索的淡香,卻佯作不覺,低頭不語。
內裡慵懶的聲音輕聲問道:“喂,你覺得,什麼是最好的殺手?”
饒是桑落久,也被這沒頭沒腦的問題問得一時語塞:“在下……花彆雲。……在下覺得,最好的殺手,不必有一流的身手,但要有一流的靈活應變之力。”
對他的答案,雲中君不肯定,也不否定,隻在騰湧的竹霧中注視了他一會兒。
旋即,他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低音,緩緩開口。
“最好的殺手,是不出名的殺手。”封如故道,“他每殺一個人啊,彆人都以為,那人是死於意外的。”
十五歲的桑落久生平第一次體會到遍體生寒的感覺,便是在那個午後。
而更叫他一身汗倏然落下的,是封如故接下來的話。
毫無邏輯,卻理所當然。
“……想做我徒弟嗎。伺候衣食起居那種。”
此事當時當刻便敲定下來,桑落久立時有了進入帷幕為他點煙的權利,快得就像是一個兒戲,快得讓桑落久覺得自己在做夢,快得他忘記了禮節,顧不得看接下來的比賽,問封如故:“敢問雲中君,為何要收在下為徒?”
為何要收一個私生子為徒?
為何要收一個表現隻算得上平平的劍修為徒?
封如故一手持著玉酒壺,壺內散發出桑落酒的濃香:“你從幾歲開始起,陪你弟弟練劍?”
桑落久想了想,答:“七歲。”
“唔,七歲。”封如故道,“他身上的毛病,你早就知道,而他卻不知道你的。……他走的劍路很是狂妄,顯然,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裡。”
說著,封如故抬頭看他,輕描淡寫地給出了結論:“你騙了他八年。”
桑落久不動聲色:“雲中君高看我了。我與二弟的劍術隻在伯仲之間。”
“是嗎?”封如故道,“你在之後比賽中出的每一劍,都很克製,計算得精妙絕倫,就是為了維護這個‘伯仲之間’。你想讓他覺得你沒有威脅,之後回了飛花門,還繼續對你放鬆警惕,可對?”
不知不覺間,桑落久額頭爬滿了汗珠:“雲中君……”
“你這麼想出人頭地,我就給你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不好嗎?”封如故自在飲酒,“這也是你這麼多年心中所求的,不是嗎?”
“……雲中君,在下不懂。”
“飛花門這些年來的變故,我聽了幾耳朵,很有趣。更有趣的是,這些都是在一個私生子入門後發生的。”
“不過是巧合。”
“這當然是巧合,就像方才我所見到的,都是精心計算的巧合。”
話說到此處,桑落久後背酥麻的恐懼感已經褪去。
他是個特殊的孩子,總有辦法在危機麵前快速鎮定下來。
他沉下心來,問道:“雲中君既然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何必收我為徒,徒惹麻煩呢?”
“麻煩?你嗎?”封如故重複了一遍他的用詞,“你對我而言,不算什麼麻煩。”
桑落久知道,自己顯然是被看輕了。
但封如故能一眼拆穿他的偽裝,就足夠他對他心悅誠服。
封如故懶懶道:“彆說什麼麻煩不麻煩。你我做師徒,實則是各取所需:你做我的徒弟,就無人敢再在你的麵前拿你的身世說項,你可以離開那個肮臟的漩渦,叫你的二弟和三弟放手鬥去。你三弟花彆霜是你親自培養的,文治武功兼修,重情重義,比之你那莽撞躁進的二哥不知好了多少,到時就算你爹讓位,也多半會讓給你三弟,你三弟又是你自小撫養長大,與你感情非比尋常,飛花門實質仍會落在你手中。怎麼樣,我說得不差吧?”
儘管猜到封如故對自家家事有所了解,聽他這般信手拈來,輕輕巧巧地拆了自己的局,桑落久仍是忍不住喉頭發緊:“雲中君……早對在下有所了解,那在下也不避諱了:我確實需要雲中君助我一臂之力。但雲中君需要我作甚呢?”
“我的‘靜水流深’裡有個傻瓜徒弟,腦子不大好使,需要……”封如故探出食指與中指,作兔耳狀,輕輕碰了碰,“中和一下。……哦,對了,他下山除魔去了,你可能得過幾日才能見到他。”
桑落久:“……”就是這樣而已?
封如故好像的確沒有彆的需求了。
他靠在軟榻上,擺出聊天的姿勢,側身與桑落久說話:“你有沒有想過,將來若是能接管飛花門,你會怎麼主事?”
“沒有想過。”桑落久嗓音溫溫柔柔的,“或許將它發揚光大,或許一把火燒了吧。”
封如故大笑,蹺了個二郎腿,絲毫不以為忤。
桑落久想,這位道中之邪,果真名不虛傳,在他麵前,自己也許不需掩飾什麼。
封如故不管他的九曲心腸裡轉著些什麼念頭,又自顧自飲了一口酒,望向被酒液浸潤得發亮的玉壺口,隨口道:“從今日起,你改叫桑落久吧。桑落酒的桑落,長久的久。”
……
桑落久從沉思中醒來,重複道:“……確是個不值一提的故事罷了。”
“我就想不明白。”羅浮春接口道,“師父那般懶散,從未指點過咱們半點劍術,你怎的會對師父那般死心塌地?你這樣聽他任他,什麼事都想著他會怎麼做,順著他的意,簡直把他越寵越壞。”
桑落久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
十數年間,他戴上一張笑麵,把周遭的一切都不動聲色地攪得天翻地覆。
但他很孤獨。
在母親麵前,他亦是她所希望的模樣,是天下最好的孩子。
直到那隻手從薄透的帷紗中伸出來,懶洋洋地招了一招。
桑落久咧開了嘴,溫潤生光的笑容看起來純真斯文至極,像個毫無戒心的孩子:“許是因為……師父懂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 落久專場,但這段和主線聯係緊密,所以還是詳寫一下√
這是你們的桑·掐挑小能手·美豔斯文心機婊·如今從良·落久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