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麵對冷硬如鋼之人突如其來的柔軟, 封如故難得迷茫了起來。
……疼嗎?
應該是疼的吧?
十年前, 封如故第一次知道疼這種東西是會往胃裡鑽的。
臥床養傷的第一個月, 他喝不下藥湯,吃不下丸藥, 世界暗了一半,傷口疼到骨頭裡,疼得很熱鬨,像是在體內有千響的鞭炮, 日夜不休地反複爆·炸。
落在他身上的最直觀的症狀,就是吃什麼吐什麼。不吃也吐。
雪上加霜的是, 他私自跑出去過一趟,發現他的小紅塵不見了。
封如故躺在床上,想著他一個人能去哪裡,想得好像整個天地都倒了過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又吐了一輪。
那段時間一定很難熬, 因為連封如故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
但熬過來了,也就還好。
“……還好吧。”封如故按回憶描述十年前的所經所感, 打了個比方, “那種感覺……就像吃壞了東西一樣。”
如一皺眉。
封如故誠懇道:“真的。”
如一沉聲:“雲中君是將我視作三歲孩童嗎?”
那是一隻眼睛, 半身皮肉,他怎麼敢如此輕描淡寫?
況且, 這種輕描淡寫,無非是將他視作外人,不願詳細作答, 敷衍了事罷了。
如一分不清自己是為封如故的戲謔態度惱怒,還是為他將自己視為外人惱怒,又扯一扯胸前僧袍,試圖解一解胸中窒悶。
封如故看著他抿著唇的模樣,好氣又好笑。
好好一和尚,氣性怎麼這樣大?
“十年前的傷,怎麼個疼法真的早忘了。”封如故無辜道,“換做是你,你會記那東西?早忘記早好呢。”
這話說得不錯,但如一看上去神色越發不妥。
今夜他待自己不錯,封如故不想同他吵架,環抱雙手,一笑琅然:“如意大師可還有彆的問題嗎?”
這就是在趕人了。
如一也看穿,自己是被邪術完全控製了。
不管封如故說什麼,他被邪障所迷的心都不會滿意。
他不該來,就該離封如故遠遠的,越遠越好。
他噓出一股滾燙氣流後,便覺目眩神迷,不得不伸手撐住門框。
封如故看出他身形搖晃,伸手欲扶:“如何了?”
如一感官卻在無形中被放大百倍,封如故冰冷的指尖一握,直像是拿捏住了他的心臟。
他反應迅速,一掌掃開封如故那隻在自己心上興風作浪的手。
封如故的手被扇得發出一聲輕微的骨響。
如一回想起今晚所做的種種癡愚之事,知曉自己今晚失態太過,隻得悶聲掩飾:“我是飲酒了,才如此糊塗。”
封如故捂著手,心思微轉,眉頭便皺了起來:“你這酒勁兒犯得也太晚了些。”
說著,他就要去拉如一的手,替他診看是否有不妥,卻被如一再度推開。
他掌下已失了節製,封如故被他推得倒退數步,膝彎碰到凳子,才跌坐下去。
封如故叫了一聲:“紅塵!”
然而,他的小紅塵已經跌跌撞撞出了院去。
封如故急追幾步,卻很快失了他的蹤影。
——唯有在轉角的石拱門邊,添了一方深約半寸的掌凹!
……
青陽派雖人稀,好在地還算廣。
關不知這次歡迎的排場著實不小,連海淨都分得了一處獨門小院。
如一回到自己的小院,步態已現踉蹌。
他的神智已不足以支持他想明白自己身中蠱物,胡亂除了鞋履,他便滾上了床,側身而臥,口中喃喃誦經:“自心眾生無邊誓願度,自心煩惱無邊誓願斷,自性法門無儘誓願學,自性無上佛道誓願成——”
可又有什麼用呢。
佛經治不得他的心病。
年幼的遊紅塵,從告彆義父的那一天起,他就隻做一件事。
——等義父回來。
其實,在等待的期間,他做了許多其他的事。
卯時整起身,一個人穿好衣裳,紮好綁帶,繞著城內外跑上一圈,沐浴過後,提筆練字。
每日他都需習上五十張字,一半行書,一半草書。
義父不叫他練楷書,說楷書沒意思,他就不練。
宣紙一張張碼好,漸漸堆起了一座文山。
這是上午的功課。
他不愛睡午覺,怕下午沒精神,便將時間花在打坐養神上,午後是兩個時辰的風陵劍法練習。
晚飯畢後,他會對著牆壁說上一會兒話。
他從九歲開始學說話,比常人少了九年練習,話自是要少一些。
遊紅塵擔憂等義父回來,自己又忘掉了怎樣說話,被義父嫌悶。
整,他上床睡覺。
遊紅塵躺在床上,回顧這一天,使勁想,卻想不到自己做了些什麼。
他隻知道,一天又過去了,義父或許明日就會回來。
想到這裡,他便歡喜,翻過身來,掀開重重錦褥的一角,露出床板上小心翼翼劃下的淺痕,用修剪得薄而勻的指甲在上頭添上了一筆,算是又過了一天。
誰想,義父說好三五日,卻是一去不返。
義父走後半個月後,每一日晚上睡覺前,遊紅塵都會不安地縮成一團,誠惶誠恐地回想義父離開前,自己有沒有做過什麼叫義父不滿的事,說過什麼天真任性的話,直到確認沒有,才會昏沉睡去。
他像是一隻父母,
世上消息走得很慢,當道門百餘名弟子淪陷於遺世中的消息傳到這個小鎮時,遊紅塵已在床上淺劃下了二十七八條印記。
他坐不住了。
因為他在傳言中,聽到了“風陵”二字。
風陵逍遙君二徒封如故,同陷遺世,生死不知。
這個名字他聽過,但與他何關呢。
遊紅塵開始打點行囊,他怕做了義父的後顧之憂,他怕義父為他的師弟黯然神傷,所以他必須到義父身邊去。
義父走前,將身上所有的銀錢都留給了他。
以往,他們爺倆兒出行,總是義父背著他,二人共乘一劍。
這千百裡的路,他先是靠著自悟的一點禦劍術,再靠一輛馬車,最後全憑一雙腳,來到了風陵山的界碑旁。
彼時,時雨紛紛,但遊紅塵連傘也不願撐,生怕一把傘阻了他的腳步片刻,叫他晚見義父片刻。
他跋涉上山,探入風陵密境,一路探上山去。
非常之時,風陵戒備森嚴,守山弟子遠遠察覺到陌生氣息,仗劍落在他身前,皺眉打量他:“何人!”
遊紅塵一頭長發早被濛濛細雨沾濕,顯得眉眼格外柔軟:“我,我找義父……找一名叫常伯寧的人。”
“伯寧師兄?”守山弟子辨出他身上並無魔道氣息,來不及鬆一口氣,又被他“義父”的稱呼弄得一頭霧水,“小家夥,你認得我們大師兄?”
遊紅塵與外人說話,語調難免生澀:“我認得他。你說,我叫遊紅塵,他就知道我是誰了。……請。”
“大師兄身體有恙……”守山弟子麵上現出為難之色,“你若是他過去救助過、想要來還情還願的某家小公子,還是請回吧。他無暇見你的。”
一道潑天驚雷自天而下,驚得遊紅塵勃然色變:“義父他如何了?!”
守山弟子無心笑話他這個“義父”的古怪稱呼,也無心對一個陌生孩子解釋許多:“因為封二師兄之事,他強行……哎,跟你說你也未必懂,總之他昨日又吐血了,又熬了一夜,有逍遙君勸著,方才去睡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又起身了……”
遊紅塵已經聽不下去,他即刻想要進去,去義父旁邊,陪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