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記得十年來活躍於世間的諸家道門英傑,韓兢這名字,對他來說,屬實是太過遙遠了。
見他為難,封如故也不介意,隻低笑一聲,念道:“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關不知:“……什麼?”
封如故想,林雪競大概已得到了他揚名天下之願,三釵被認定為離經叛道之人,文始門大公子文忱,
當時是淪陷入“遺世”的眾弟子中數一數二的刺頭,現在卻知禮到甚至有些畏縮。
那麼,世間到底還有幾人記得韓師哥呢。
封如故合上眼睛,耳邊仿佛又傳來了一聲又一聲的花剪聲。
……
他們淪入“遺世”整整二十日時,入住林雪競的彆院,也有十一二日了。
“遺世”大門被丁酉徹底封閉,外麵的人進不來,裡麵的人出不去。
丁酉本打算來一套關門打狗,甕中捉鱉,等將道門弟子們儘數捉來,叫他們骨氣儘折,叩頭求饒後,再帶他們去談判。
誰想他捉來了一群滑不留手的泥鰍,竟是在“遺世”這丁點兒大的地方銷聲匿跡了。
外麵在掘土三尺,而彆院之中也不很太平。
屋內傳來隱隱約約的爭執聲,屋外的幾人已經見怪不怪。
封如故閉眼托腮,歪靠在階上,右捧一空碗,左持一竹筷,在碗沿篤篤敲打,按著節拍吟詩:“我聞箜篌已歎息,又聞道友嘰嘰嘰。何時能夠不嘰嘰,一撒一地米。”
正在為自己肩膀上藥的荊三釵將帶血的繃帶丟了過來:“念叨的什麼玩意兒?”
韓兢手握花剪剪去橫生的枝節,聞聲抿著嘴笑:“讓他念吧。挺可愛的。”
荊三釵抱怨:“韓師哥,你怎麼還有修剪花草的心思?”
韓兢說:“花理應被人照料,沒有什麼理由的。況且,我們寄人籬下,也該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說話間,他看向院中的林雪競。
他臥在樹蔭之下,享受著碧葉清風。
大概是風吹得太舒服,他憩著了,指尖夾的一支金玉煙槍散出嫋嫋青煙,直上雲霄。
封如故用荊三釵丟來的繃帶編了隻兔子,遞還給他。
荊三釵彆彆扭扭地端詳著兔子:“從哪裡學的把戲?”
封如故說:“等你養個孩子,為了逗他開心,什麼都能學會。”
荊三釵嘁了一聲,把兔子摟入懷中:“我沒那閒工夫。”
封如故一樂,轉頭看向天邊日頭。
看這時間,他家小紅塵該起床了,就是不知是在練劍,還是在習字。
封如故九歲時沒了父親,在十四歲時撿到了九歲的遊紅塵,在他看來,沒有比這更像緣分的緣分了。
他總想補給他更多。
自己失去的,自己沒有了的,都想給他。
也不知他現在會不會想念自己……
在封如故用心想念他家小紅塵時,內裡的爭執聲居然越來越大了。
封如故立即出聲打斷:“吵什麼吵?再吵全給你們賣了。”
內裡靜了一瞬,旋即大門洞開,踏出一個怒氣衝衝的身影,身後還跟著幾個被鼓動了情緒的追隨者。
“又是你。”封如故睨著他,“怎麼老是你話多?”
文忱咬牙道:“我不踏實!我呆在這裡簡直要瘋了!為何父親與三門還不來救我們?”
“放心。”封如故說,“你是你爹的寶貝疙瘩蛋,我何嘗不是我師父的掌上玉,他們要是能找到路進來,定是在第一刻來。”
“可我們為何要呆在這裡?!”望到樹蔭下小憩的身影,文忱放低了聲音,卻還是千般不服萬般不忿,“我們在外麵,不是待得好好的?”
荊三釵身上有傷,懶得辯解,聞言也隻是翻了個白眼。
封如故冷笑一聲:“這位大少,請你搞清楚,前麵幾日的藏身之地是我們三人煞費苦心找的,你隻負責頭朝下屁股朝上地藏,你當然覺得待得好好的。”
文忱被懟得臉紅脖子粗:“你——”
“魔道在外麵找我們找瘋了,連地皮都要掀起來,你現在憋不住要往外跑,是打算藏哪裡?你自己的□□?”
文忱說不過封如故,氣怒地一跺腳:“我就弄不明白,你們為何如此相信他?那可是個魔道!”
“魔道怎麼了?”
“人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何況他又是個魔道,若是轉手將我們出賣,你當如何?”
封如故麵色不改:“我帶你們殺出去。”
文忱“哈”了一聲,並不相信。
但封如故表情卻格外認真:“躲在哪裡都是被追殺的份兒,被圍了就殺出去,不過是人數多寡的問題,魔道如果來得多,便多些屍體。來得少便少些。還有什麼問題嗎?”
文忱出師未捷,便已被封如故的一張嘴調理得呆若木雞。
他帶著那幾名弟子,又氣衝衝地折回去了。
封如故坐下,伸直了雙腿,歎道:“一群傻小子。”
韓兢寬慰道:“久久等不到後援,他也是心急,想找到一條路出去。”
封如故撇撇嘴:“我師父都找不到,他來找?”
“他也是想出一份力。”
“出力出不到該出的地方,便是白搭,反害眾人。”封如故說,“他這樣貿貿然跑出去找出口,假如被魔道抓住,搭進去他們自己也就罷了,萬一招供出我們來呢?”
說到此處,封如故眼前微微一亮,自言自語道:“為防他偷溜出去,我去把他腿打折。”
封如故作勢抬步要走。
韓兢喊他一聲:“如故,回來!莫要玩鬨了。”
封如故乖乖道:“哦。”
他蹲回來,抱膝坐好。
“我的意思是……”見他賣乖,韓兢有些哭笑不得,“如故,我完全讚成你的判斷,但你可以說得委婉一些。大家心中焦急,是人之常情,你該加以安撫的。”
封如故正要開口,卻聽到一個平靜的聲音。
林雪競說:“我有一個主意,能解人心浮動的亂局。”
封如故扭頭:“你沒睡啊?”
林雪競微微笑開了,將手中煙槍遞出去:“吸這個,可以提神醒腦。可要試試看呢?”
封如故擺手:“免了免了,我可無此風雅習慣。說說你的主意吧。”
林雪競收回了煙槍。
他清美端莊的外表下,全看不出一點勃勃野心,隻像一個閒倚繡榻,與客人詩酒笙歌的淸倌兒:“你們挑幾個鬨得最凶的——剛才的那個就很好——暗地裡殺了,拋屍在外,讓他們被魔道撿到,魔道確認他們的身份後,定是歡欣,為壯士氣,有極大可能將他們懸顱掛屍,而不會管到底是誰殺的。”
言及此處,林雪競將煙槍平端於胸前,用談論桌上橘子是甜是酸的語氣,閒閒地談論著一條人命:“到那時,你們便能對餘下的弟子們說,這幾人私自外逃,乃自食惡果。若有人還想出逃,記得以此為鏡照。你們覺得,還會有人敢擅自外出嗎?”
荊三釵吃了一驚:“這是什麼主意?”
更讓他吃驚的是,封如故與韓兢麵上不見一點吃驚之色,倒像是早想過此計。
封如故能想出這等損招不奇怪。
荊三釵轉向韓兢:“韓師哥?你也……?”
“我們早知道能這樣做。且這樣做,能一勞永逸。”韓兢低眉,“隻是……抱歉,萬分不可。任何人的性命都是性命,我們不可這般輕率。”
林雪競說:“我在教你們道理。”
韓兢溫和地拒絕:“可我們與你談的是情理。”
林雪競一聳肩:“悉聽尊便罷。我隻是出一個主意罷了。”
言罷,他起了身,杏黃長衫掃過青石階,被徐徐清風掀起一點風弧。
荊三釵注視著他的背影,凝眉朝向封如故與韓兢:“你們覺不覺得,這人……有些叫人瘮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