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封如故三天共睡了兩個半時辰, 心裡又惦記著韓兢去休息前的那點異狀,不很踏實,連著做了好幾個不重樣的噩夢。
在最後一個夢境中, 他夢見他家小紅塵來找他,自己明明就站在他跟前, 叫啊,喊啊, 喊得嗓子啞了,身上燥了,他還是茫然地站著,四下轉著尋找他的影蹤。
後來,小紅塵找不著他, 便走遠了。
封如故想追,窮儘了全身氣力去追。然而小紅塵的身影越來越遠, 而他始終停在原地。
很快,天地間都空了, 隻孤零零地站著一個自己。
醒來後,撲麵而來的是暗藍色的天幕。
野曠天低,如有實質, 壓得封如故胸口發悶。
封如故坐起身來, 一字不發, 先將擱於身側的“昨日”、“今朝”抓在手中, 握緊片刻, 視力與聽力才緩慢恢複過來。
……太累了。
他將自己的靈力以窮兵黷武的方式運使出去, 這等透支,歇上三天三夜都未必能彌補回來。
被連續追殺七日的結果,便是封如故剛提了劍,肌骨的酸痛感還未蘇醒,便有一股疲累從心底暗潮似的湧上來,倦得他隻想一頭栽倒,萬事不顧了。
但他還是頂著那股把他往泥裡、往地上摁的疲累,用一雙劍將自己撐了起來。
封如故想去看一下韓兢如何了。
他們有約,在某地休整,至多呆上一個時辰,絕不多留。
因此,當封如故發現韓兢消失不見,已是半個時辰後的事情了。
他提著劍,隨手抓了個弟子來:“見到韓師哥了嗎?”
那弟子已戰得木然了,見人來攔,本能地去扶了劍柄,看清是封如故,才放了劍,訥訥道:“沒有啊。”
封如故又問了幾人,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
有人說,看見韓兢往南去了,以為他是去巡查,便未曾放在心上。
召集弟子,清點人數後,封如故確認,連帶先前掉隊的三人和韓兢,隊伍中總共少了十幾號人。
有人提出:“他們是不是回去找人了?”
聞言,底下登時亂了套。
“這等時候了,還來添亂子?”
“話不是這樣說的。值此危境,我們更不能扔下道友。我們與那些自私自利、唯我獨尊的魔道不同,這是情理,更是情義!”
“可我們不能輕易分散!韓道君對我們強調多次,我們傷患太多,絕不能散。散了形,也就散了神,到頭來,反倒方便那些個魔頭對我等各個擊破……”
“韓師哥是不是找他們去了?”
“我最後見著了韓道君一眼,他往南去了。”
“可我們是從北方逃來的……”
封如故站在爭執的眾人身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沒人知道他的心事。
韓兢管著他們所有人的牽絲線,因為他行事最是穩妥。
而現在,封如故發現,他在離開前,把所有的線都掙斷了,就連和自己的牽絆亦是如此,好像是做足了一去不回的打算。
封如故知道韓兢的為人。
他發現弟子走失了十幾人,定不會置之不顧。
他前去援救時,考慮到自己會失陷的可能,因此掐斷所有聯係,免得牽累眾人,也是合情合理。
但封如故將韓兢離開前留給自己的兩三句話反複回味,罕見地困惑了。
他隱約覺得,韓兢離開,並不是為著那十幾名仗著自己被幾個道門耆老誇過幾嘴、便自負嘉才的莽撞家夥。
為何自己會產生這等預感,封如故也想不明白。
他隻是覺得,他的韓師哥,有可能再不會回來了。
底下的人亂了一陣,總算有人發現,韓兢斬斷了所有人的牽絲線。
得知這點後,他們的議論聲低了,心中生出了兩三點悵然,就連方才一口一個“情義”的人,也儘皆默然。
英雄情懷,在被追殺得焦頭爛額的人眼中,已是一件虛無縹緲的事情。
他們無比清楚地意識到,在“遺世”這等虎狼之地,走失一個人,便難再尋回。
在一片混合著不安和壓抑的靜默中,封如故開口了。
“走啦。愣著乾什麼?等著被人追上來包圓兒啊?”
有弟子不願放棄:“真的不等他們了?”
“我相信韓師哥,必會將人帶回。在那之前……”
封如故指尖一揚,締起數條牽絲線,各自沒入在場弟子體內,聲音琅琅:“封二薄命,與諸君同。”
除了文忱私下拉幫結夥、帶走的那十幾人,剩下的弟子對封如故都很是信服,聞言也鼓起了幾分勇氣,彼此招呼著,背運傷員,徒留封如故一人站在原地,身陷喧鬨之中,卻感覺自己像是孤身一人。
好在,他很快迎來了一個好消息。
昏迷多日的荊三釵醒了。
他醒來後問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家呢?逃出來沒有?”
封如故失去了能說真話、倒苦水的兄長,如今對著比他年紀還小一些的荊三釵,他的笑容燦爛無匹,舉著水囊道:“都在呢。”
聽到這三字,荊三釵才恢複了一點精氣神,抿了一口水,又嗆出一半,沿著嘴角溢出的都是血水。
封如故迅速拿手背給他擦了,又將血漬在身側泥土上悄悄抹去,不教荊三釵察覺到自身糟糕的狀況。
活到現在,他們都隻靠一口氣撐著,封如故不想讓荊三釵連這口氣也泄了。
荊三釵喉嚨腥甜,逼著自己喝下幾口水,才嘶啞著嗓子問:“韓師哥呢?”
封如故答得利落:“去探路了。”
荊三釵“唔”了一聲,想要坐起身來,然而徒勞半晌,也分毫難動,硬生生把自己逼了個麵目扭曲。
封如故失笑,按住他的肩膀,道:“一副再好的弓弦,繃到儘頭的結果是什麼,你該清楚的。好好休息你的,彆管其他。”
荊三釵望著封如故蒼白得不見一點血色的臉,足以猜想到他幾日來是如何熬儘心血,籌謀求生的。
他輕聲問:“那你知道繃到儘頭的後果嗎?”
“我嗎?”封如故笑說,“抱歉,我封如故從不知道什麼是儘頭。”
荊三釵咬牙切齒地微笑了。
到了這步田地,封如故怎麼還是這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
封如故還想同荊三釵說兩句話,便有弟子把他叫走了。
荊三釵從後望著封如故背影,恍然覺得他像是一座美人燈,身如薄紙,其內燈影飄忽,卻還是竭儘全力,撐出一個漂亮架子,不願倒下。
他不能倒下,因為他身後沒有一人可依靠。
想到此處,荊三釵心中生痛,無力地仰臥在地,用肩膀蹭去眼角滲出的熱淚。
封如故帶著隊伍走了。
韓兢也果然像是葉上之霜,就這樣憑空消失了蹤跡。
那十幾人自從離隊,更是杳無音訊。
封如故率隊,遭了不下十數次剿殺惡戰,大的小的,林林總總,甚至有些不是丁酉麾下血徒所為。
正道既與魔道做出勢不兩立之態,魔道也同樣可以和正道不共戴天。
在此時此地,早已沒有什麼道理公義可講了。
韓兢無端失蹤,封如故不得不將全盤壓力背在自己一人肩上。
為了踐行那同命之諾,他再也沒睡過一次覺。
因為封如故的瘋名早在丁酉那裡掛上了號,一旦遭遇圍殺,精銳之徒便儘衝封如故一人而來。
每每拚殺而出,封如故橫劍掠身過處,草木俱腥,步步流丹。
偶有歇息之時,他也是加緊布置結界,查看弟子傷情,偶爾甚至還會同他們說上一兩句俏皮話。
有弟子著實心疼他:“封道君,你睡吧,我們來守著。”
封如故笑著,眼波一泛:“怎麼,心疼我啦?”
在場多半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怎好承認自己心疼一個比自己大不了一兩歲的同輩同性之人,何況那人又生得畫一樣,是哪怕精勾細描也難以繪出的寫意人,不由得紅了臉,支支吾吾的,再說不出什麼漂亮話來。
封如故得了戲耍人的樂趣,便仗劍大笑而去。
誰都看得出來,封如故這副模樣太不對勁了。
他連“疲累”這種情緒都不再表露出來,像是把自己活成了一盞燈,拿自己的命燒出無儘光亮,好在無儘暗路中為他們映出一條明途。
所有人都攢著一口氣,掙著命活下去,且盼外麵的人速速打開一條大門,殺將進來,救他們出這沉淪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