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手邊擺著一小罐子清水。
丁酉待他們的標準極低,隻能保證一個“不死”,這些水是牢中道友每人省下一口,彙聚到這裡來的,是他每日受剮得來的進貢,很是珍貴。
封如故大方地蘸了水,仔仔細細地塗荊三釵的嘴唇,又給他擦臉。
鮫油燈在潮冷的牆壁上拉出無數虛影,大片大片,像是山川,像是流水。
荊三釵和封如故一樣,呆呆望著牆上倒影,小聲說:“真像鬼影。”
“不是鬼影。”封如故道,“是山川相繆圖呢。”
即使不合時宜,荊三釵也還是想笑:“哪來的山川?”
“喏,瞧。”封如故引著他的視線,落在牆上水墨似的落影上,目光是虛的,望到的卻像是實實在在的花花世界,“那一彎是鑒湖,千尋波濤,秀雅淡遠……不過我更愛西湖的冶豔,你看,鑒湖旁就是西湖……”
他指著一片蜘蛛網影,笑道:“波紋如棱,楊柳夾岸……再往那邊走兩步,是南屏翠峰,天勁秋正濃呢。”
荊三釵看著牆上的影,竟也看出了些驚心動魄的美,仿佛那裡山真的是山,水真的是水。
但他還是慣性地與封如故抬杠:“誰說鑒湖旁邊就是西湖?”
封如故:“我說的。中間的山水城郭,都被我一手抹掉啦。”
荊三釵:“瞎扯。”
封如故不容置疑:“你彆說,聽我說。”
他望著牆上投下的人影、物影,天馬行空地描述著他這些年走過的地方以及還沒來得及去的地方。
荊三釵聽得有一耳朵沒一耳朵的。
他重傷在身,正發著燒,思路便轉得很快,且很沒有道理。
在封如故繪聲繪色地描述揚州月時,他突然開口叫他:“故哥,你說,林雪競是不是魔道派來的?”
封如故的傷口又疼了,他掐著自己的手腕,好分散哪怕一點疼痛:“林雪競?”
荊三釵:“嗯。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
——他是在林雪競的院子中倒下的。他想,哪怕死也要做個明白鬼。
想明白他這一點心思後,封如故彎下身子,再度向他確認:“真想知道啊。”
荊三釵正疑心他又在逗弄自己時,便聽封如故突然抬高了聲音,將原本昏睡著的百餘人直接喚醒了一大半:“丁酉!!叫丁酉來!”
聽到牢中的封如故聲聲喚著自己的名字,丁酉以為封如故終於要捱不住了。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聽一聽封如故崩潰的哭泣,是很值得他從睡夢中爬起來的一件事。
他來到牢中,看一眼狼藉遍身的封如故,正欲開口,便聽封如故問:“林雪競呢?”
丁酉被問得一頭霧水,索性當做沒聽見,似笑非笑道:“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有空管旁人?”
封如故:“我問,林雪競呢?”
丁酉興趣頗足地反問:“林雪競是誰?”
封如故:“當初收留我們的人。”
丁酉:“那個有些花名的淸倌兒?”
封如故:“是。”
丁酉嗤笑一聲:“哦。魔道叛徒。我若捉到他,自會把他的腦袋掛在牢門前,供你們日日觀瞻。”
此言一出,便足可證明林雪競的清白。
不少小道們暗自羞愧起來。
這些天來,他們中至少有十之七八,將林雪競視為了出賣他們的叛徒。
麵對丁酉麵上的得色,封如故一點頭,一言道破:“也就是說,你們還沒捉到他。”
丁酉一窒,正要再說話,便聽封如故道:“好了,這裡沒事兒了,你可以走了。”
丁酉:“……什麼?”
他不敢相信封如故的態度,因此他連自己的耳朵都不敢信了。
……封如故把自己大半夜叫過來,隻是為了問一個叛徒的死活?問完便要打發了自己走?
他怎麼敢?
而事實給了他狠狠的一記耳光。
這些日子來,封如故騎在他臉上,已接二連三地不知甩了他不少耳光,不差這一下。
封如故牽動了一下鐵鏈:“在下身體不便,恕不能送出家門啦,您請自便。”
丁酉看封如故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瘋子。
在場的人無不膽寒,就連荊三釵也用兩根手指捏住了封如故染血的衣擺,發力抓緊。
但丁酉終究是什麼都沒做,他大踏步離開了這間牢房,氣衝衝地從西跨到東,驚天動地地關上鐵門時,差點震壞大梁上懸著的蜘蛛網。
荊三釵小聲:“你不怕……明天……加碼?”
“他不過是想要我輸。”封如故甚至有幾分得意,“加碼就是他輸。他現在已經輸給我很多啦。”
荊三釵無力地依偎著他:“你這個瘋子。你該改姓。”
封如故喜歡這個評價,又開始低聲哼哼:“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咳嗽起來,咳得捂住腰腹滿頭冷汗,但嗽聲裡還帶著笑意。
這場蓄謀兩日的謀殺,以荊三釵的昏睡而中途夭折。
封如故還在低語,說著他的山河人間。
牢中還有幾個人沒有睡,湊著頭唧唧噥噥,不知在密謀些什麼,其中有文忱。
在封如故餘光瞟過去時,他迅速撤回目光,努力盯著自己的腳趾。
封如故懶得管他們,他也管不了他們了。
牢外巡夜的是幾條粗粗煉造的醒屍,失了魂魄,直了眼睛,拖著步伐,隻知道為丁酉做一隻儘忠職守的活鬼。
其中有大半是熟悉的麵孔。那是他們在牢獄中死掉的道友。
有自儘的,也有傷重而死的。
丁酉將他們的屍首交給屍宗,用最簡陋的手法煉成能活動的怪物,便迫不及待地送來,叫他們來看守他們昔日的夥伴。
如果說肖小道的自殺讓這些孩子們怕了死,眼前的場景,叫他們覺得,自殺和活著一樣,都是一種侮辱。
而且那死後的侮辱還要更加長遠。畢竟誰都知道,醒屍不死。
封如故還記得這些少年們的臉,他們的出身,以及他們的姓名。
他覺得自己記性太好了,而他也不知道這種好記性,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這四年遊曆在外,見過不少俗世光景。
他對著牢外一個青城山出身的道門少年,輕輕哼唱起青城小調來:“太陽當天過,書生放了學,書生哥哥看上了我喲……”
那少年僵硬遲緩地看他一眼,眼中渾濁一片。
不知此刻,是否有青城春色和某個青城少女在他腦海中掠過。
但是,很快,他便轉了身子,往反方向去了。
這裡沒日晷,沒有白天黑夜,封如故早忘了時間。
他想,他也許被關了一輩子了,而他腦中那些殘留的記憶,大抵是他孟婆湯沒喝乾淨,留下來的殘渣。
日子成了無聊的重複,疼變成了習慣。
熬過了崩潰後,每天額外添加的三刀疼痛,好像也疼得有限起來。
直到刀子割到他左胸處的一天。
白日裡,他照例挨了三刀。
這三刀讓他睡到了深夜,然後,他被人強拖了起來。
封如故甚至有心情不滿地譴責:“……到點了嗎?”
但他一睜眼,卻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正對著他。
那是個叫孔仲年的少年,十九歲,生得濃眉大眼,羅浮仙派出身。
他單膝跪在封如故跟前,裝作為他清洗傷口、倒水喂飯的樣子,掀起他的衣衫的同時,低聲道:“封道君,我們打算走了。”
封如故:“走哪兒去?怎麼走?”
孔仲年不抬頭,把聲音放得極輕,卻沒有回答封如故的問題:“我們不能再在這裡待著。”
封如故堅持問道:“怎麼走?”
“昨日又沒了一個道友。”孔仲年默然片刻,道,“他重傷很久了。”
聽到這一點信息,封如故便了然地噢了一聲:“明白了。”
他身體很痛,很疲憊,腦子卻格外清醒。
孔仲年像是向神像告解一般低語喃喃:“我們在他掌心內埋了清心符咒……我們現在寫下的符咒是不管用的,但丁酉會把他煉成醒屍,一旦煉成醒屍,他的靈力就會恢複,在清心咒的作用下,心自清明……但也隻能保持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藥石無醫。在那兩個時辰裡,他會想辦法竊來恢複功力的丹藥,打開門,放我們出去。”
“真是不錯的主意。”封如故說,“彆的我不問,隻問兩個問題:帶多少人?”
在這個堪稱異想天開的主意之外,孔仲年倒表現得挺務實:“就算成功竊來丹藥,數量也不會多,我們視情況而定,會讓修為高些的先逃出去。”
封如故點點頭:“出了這扇門後,你們打算怎麼辦?”
對麵人沉默了。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們不能再留在這裡。……到時候,由我背道君出去。”
封如故笑:“啊,竟然還有我的一份。”
孔仲年羞得耳朵都紅了。
這牢裡的任何一個人和封如故都不敢說太多的話,他們怕活活地羞愧而死。
他正要說話,封如故便道:“承君好意了。我不出去。”
孔仲年猛地一怔。
他一直以為,封如故是最想逃出去的一個。
封如故說:“你們也不要去。丁酉不會讓你們逃出去。”
孔仲年又沉默了。
再開口時,他眼中帶了幾分堅定,聲音卻沒忍住,哽咽了一下:“他……就是我們送出去的那個人,他的傷本沒那麼重,還能撐上幾日的,但他聽了我們的計劃,沒再掙紮,沒再言語,放任自己死了。……他是蒲城山的人,臨死前,他還在念叨桑落酒——他最喜歡喝種酒的,之前他沒受傷時跟我們說,等他回去,便要痛飲大醉,睡他個三日三夜。”
封如故不說話。
他想,原來默然不語者中,不全是孱頭,也有熱血猶存之人。
“我們虧欠道君一條命,要還。哪怕這輩子還不了,下輩子也要還。”孔仲年說,“況且,在此地做待宰羔羊,我實在是做夠了。再做一日,吾寧死。”
大概是因為期待著即將到來的自由,孔仲年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我會像道君一樣,保護他們,至死方休。……道君真的不和我們一起去嗎?”
封如故用心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再也一去不回的人。
如果不是身受重傷,如果不是雙手被縛,封如故一定會打暈他們,因為他知道,這和送死沒什麼兩樣。
但封如故不僅沒有這樣的體力,甚至也沒有足夠的精力說服他們了。
睜眼這件事,本身就足夠讓他昏昏欲睡。
他平心靜氣地說:“帶我沒有用處。”
擱在以前,封如故絕不能想象自己會說這樣自輕自賤的話。
就連父母死在流民手下時,尚年幼的他也是親手報的仇。
但他同樣清楚,孔仲年即使成功逃出去,帶上已經傷重到不能行動的他,也絕對是個拖累。
而且,自己一旦脫逃,這牢裡的人也會死絕。
封如故雖然不介意牢裡的大多數人是否死絕這回事,但這裡頭的人有一個荊三釵,就另當彆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