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常伯寧的問話,封如故燃起一袋煙,平端煙槍於身前,於煙霧中深深注視常伯寧:“……這是如故能給師兄的最深最好的祝福了。”
在常伯寧繼續犯迷糊時,另一邊,返回院中的海淨還以為自己要挨罵,但自從他回了院裡,如一一如往常,沉默地盥洗,海淨也老老實實地縮在外間,不敢妄動,直到裡間熄了燈,他才鬆了一口氣,蒙在被子裡,暗自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裡間的如一,於黑暗中目光灼灼,毫無困意。
他想,自己是定是昏了頭,才會對封如故說出“不見如來”那等渾話。
他攥緊自己胸前的衣服,想回憶彼時彼刻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更覺這是中蠱所致。
……不對,不是蠱。燕江南幾劑苦藥,早已解了他的蠱了。
那麼,定然是試情玉在起效了。
他努力說服自己,虧得封如故拒絕了他,要不然他要如何收場?
況且,就算自己的心一時迷了道,走錯了路,那麼,封如故既不願同自己一道犯錯,自己也有了改過之機,豈不是兩全其美?
然而,如一輾轉幾度,仍是難以入眠,心中苦厄萬分。
自己可有這樣不好?
緣何封如故會這樣毫不猶豫地拒絕自己?
是他封如故根本沒有心,還是……自己以前待他太不好了?
如一反省半夜,第二日仍是早起,眼中添了幾多紅絲。
他簡單梳洗、出門後,但見紅綃滿院,華彩異常。
封如故正攀梯掛紅燈,他一身彤衣,翩然若神,從後看,他的腰細得過了分,立在梯上時,衣帶當風,那單薄的身子似乎隨時會消融在風中。
封如故沒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將燈籠掛於飛簷上,誰想那鐵絲不很牢靠,三纏後仍然脫鉤。
如一正好站在梯下,一伸手,便將滑脫的燈籠接了個正著。
封如故伸手去捉,袖子一動之間,也跟著滑落了些許。
他胳膊上一道癡纏如火的紅蓮葉,就這樣映入了如一眼簾。
下一刻,封如故捉緊了袖口,笑道:“我妻怎起得這樣早?”
如一不理他的怪話,皺眉道:“你身上的……”
封如故道:“昨夜我打坐修煉,走過幾個小周天。”
如一責怪他:“入鎮前,明明是你說不可妄動靈力,以免引起那女儡注意。”
封如故笑說:“錯了錯了。”
看他表情,如一就知道他絕不知錯。
說過他後,如一稍緩了緩氣,才將他昨晚打了半夜的腹稿說出:“昨夜,是貧僧失禮,大抵又是試情玉之故,才致貧僧胡言亂語,無端亂了雲中君心曲,著實抱歉。”
封如故想,又改口叫自己雲中君了。
他倚在梯上:“那你現在好些了?”
“是,好些了,心神清楚了許多。”如一冷淡道,“還請雲中君忘了貧僧昨日胡言罷。”
封如故笑道:“不要愛我了?”
“愛。”如一坦蕩道,“貧僧亦愛眾生。”
封如故了然地一點頭,俯身接過燈籠,重新掛好:“那請如一大師回屋換上衣物,再過個把時辰,便有絞麵婆婆登門了。”
如一:“……那是何人?”
封如故:“你我良人啊。待絞麵過後,我會親自為我妻畫眉理妝,待妝成後,自有吉時,請花轎入門,抬我妻繞鎮一周,我在門口相迎,拜堂,撒帳,合巹,一樣不少,酒宴共三十桌,菜品我已定好,無需你操心。”
如一:“……”他從未聽說,娶親會是這樣繁瑣的一件事。
“我封如故的婚禮,豈能把新娘子從西屋抬到東屋,就算完禮了?”封如故看出了他的心思,道,“這隻算是小打小鬨,待我真正與道侶合籍時,需請得天下之士,大宴十日,取昆山之玉,歸墟鮫綃,東海之木,紅妝百裡,迎吾妻入門。”
不知怎的,如一想到了那位險些被八抬花轎抬入風陵的文家三小姐。
他道:“是了,雲中君對娶親一事,的確頗有心得。”
封如故:“……”
他又道:“文三小姐,確實道門難覓的美人,為她紅妝百裡,倒也不負。雲中君既有心於美人,貧僧倒也願意叫雲中君樂上一樂,試上一試,以薄儘雅興。”
封如故竟難得局促了片刻:“……咳。”
見他不加否認,如一更是惱極,拂袖入舍。
半個時辰後,果然有梅花鎮中福壽雙全的婆婆來替他絞麵。
那婆婆身著青紅小調的衫子,打扮得喜氣洋洋,但顯然是有心事的,打進門起就是強顏歡笑,一見“新娘”,更覺暴殄天物,準備絞麵用的棉線時,心中隻剩憐惜。
如一用紅紗掩住了頸部喉結,再安安靜靜地往那裡一坐,端方清冷,頗有大家閨秀之感。
這樣好的紅顏,今夕過後,若是做了枯骨,實在可惜。
她不急著動手,而是試圖勸說如一:“好女不愁嫁,姑娘,你這些日子該也聽了不少傳言,今日是你大喜,阿婆也不好講些不吉利的話,可現在離了梅花鎮、去彆處結親,還不算晚的。”
如一說:“未必會有壞事臨頭。若有變故,他會護我。”
阿婆憂心忡忡:“啊喲,男人的話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隻怕他自己都護不好自己,還叫你平白受了侮·辱,過身後都討不到一個好名聲呢。”
擱在平時,在姑娘的婚禮上說這等不祥的話,怕是要被大笤帚打出去,但這阿婆也是鐵了心,在這非常之期,哪怕攪黃了這樁婚事,和合二仙也不會怪罪的。
好在遊姑娘是個好脾氣的姑娘:“何來的侮·辱呢?”
“你也是雲英未嫁的好姑娘,怕是不懂,但阿婆卻非說不可。”阿婆壓低了聲音,“那些姑娘出嫁前,都是清清爽爽的黃花閨女,可等她們死後驗身時,卻都不是完璧啦。”
如一一怔。
這個細節,燕江南沒能查到,他們幾日暗查下來,也未聽旁人說起過。
如一彆扭地軟了聲音:“之前,鎮中人未曾說過此事呢。”
阿婆連連擺手:“這話不好亂講,玄乎得很呢,人都說,這是個凶惡女鬼作祟,專殺男子,可要是女鬼,為什麼女兒家也會破身?這事兒一放出去,誰曉得會傳成什麼鬼樣子?人都死了,將這種不清不楚的醜事傳揚出去,不是打女孩兒家裡人的嘴嗎?也隻有我們鎮上幾個懂得點事情的婆子去過衙門替她們驗過身,曉得這件事,今天告訴你呀,也就是想叫你多想想,多考量考量,這不止是性命交關的事情,還是關乎貞潔的事情呢。”
如一想要套出更多:“您還知道什麼?”
阿婆為著攪黃這門親事,可謂不遺餘力,自是有問必答:“那女鬼剛鬨起來時,我送過一位小娘子出嫁。那小娘子是我的遠房表妹,她的麵也是我絞的。當夜,我吃酒吃醉了,便在門房裡留宿了一宿。屍身被發現、鬨將起來的時候,我很快便到了新房。”
說著,阿婆的臉色微微變化,似是又見到了那日的慘景,聲音也隱隱抖了起來。。
她說:“新娘被從床底下拉出來時,手腳都硬了,臉上的加官也都乾了。”
“那一層層濕漉漉的、鮮紅的加官貼上去,像極了紅蓋頭,倒像是結冥婚,許陰親似的。”
“我們家人手忙腳亂把加官扯下來,想著說不定還能緩過一口氣來,結果一看到姑娘的臉,有個膽小的當場厥過去了。”
“我家小表妹臉色是死人白,可嘴角還帶著笑呢,像喪葬店裡頭紮好的紙人似的——”
如一若有所思。
帶笑?這是為何?
阿婆手持棉線,遲遲不動手,專等遊姑娘受到驚嚇後,回心轉意,她也好速速了了這不吉的差事,儘快走人,免受那女鬼所害。
孰料,她等來等去,卻等來一句:“好了。請動手吧。再晚,吉時要誤了。”
阿婆驚訝道:“你……還一心要嫁?”
如一想到那熱衷於娶親的封如故,酸澀道:“他籌備多日,隻等著我呢。”
阿婆聞言,感慨道:“真是個癡心的好姑娘。唉。”
如一:“……”
誰要癡心於那朝三暮四、人儘可妻之人?!
然而,他在自己都未察覺的地方,低下頭,微微展顏。網,網,,...: